第108章 秘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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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九月到十二月,從落葉紛飛到了銀裝素裹。
    芬蘭上周下了一場暴雪,雪過天晴人們又重新開始出門了。城郊舉辦了一場啤酒節,彩色的帳篷在公園裏如蘑菇般朵朵林立,來自本地釀造廠的新酒冒著氣泡,一杯接一杯地倒進橡木杯中。人們圍著取暖用的火盆,在這不那麽時宜的季節裏開懷暢飲。
    蘭斯洛特手裏攤著一個多月前從機場順走的城市地圖,跟著地圖的指引走到了這裏,才明悟過來自己走錯路了。他連拐錯了兩個彎,實際上要去的地方是附近的一個居民區,臉上的表情哭笑不得。
    上一周對他而言不好過,髒亂的胡茬和頭發又長長了,耳廓生出了凍瘡,身上新撿了個旅行包背著,裏麵裝著他的全部家當,包括那個筆記本。
    但今天真是個好天氣,久違的陽光融化了積雪,雪水順勢流淌,反而衝刷掉了城市積攢已久的塵埃。髒水匯入下水道,世界又變得澄澈如洗了,景色的飽和度和亮度陡然提升,這樣的天氣裏就適合出來散散步,走到哪裏算哪裏。如果不是還在尋找親人,蘭斯洛特真想慢下來好好看看這個城市。
    他坐在公園外圍的長椅上,撕開壓縮餅幹的包裝,把餅幹放進嘴裏幹嚼,簡單補充體力。過去一個多月他馬不停蹄在尋找自己兒時住過的地方,但是記憶早已模糊不清了,隻依稀記得那是一個紅色的房子,他就根據這個特征滿城尋找。
    他低頭查看了一遍地圖,又給新想起來的地方畫上一個圈。他的地圖裏黑色的圈意味著還沒去過的地方,而紅色的叉代表已經去過,並不是他的目的地。如今這些圈和叉幾乎填滿了整張地圖,像學生時期滑稽的紙上五子棋。
    忽然樹枝上的雪落在了蘭斯洛特頭頂,他抬起了頭,看到成排的白樺樹失去了所有葉子,隻剩下纖細的枝條如蛛網般在寒風中發顫。公園裏人們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喜笑顏開,甚至還有樂隊臨時搭起了舞台,一群人生機勃勃地奏起北歐獨屬的民謠。
    在這十二月的寒冬,落葉無歸,蘭斯洛特仍沒有尋找到何處是歸宿。
    這天下午蘭斯洛特突然不想奔波了,他坐在長椅上看著遠方路德教堂發呆了很久,然後去啤酒節攤位買了一杯啤酒。
    今年是他流浪的第三年,這樣朝不保夕的生活也重複了三年,一日複一日,還沒找到一點弟弟的線索,如今連家在何方也找不到了,像隻無頭蒼蠅一頭撞進了山川大海。自己已經沒有積蓄了,為了節省從陸西安那裏得來的那筆錢,他兩個月都沒有買過一次像樣的食物,喝的都是公廁裏的自來水。
    今天他決定犒勞自己一把,敬自己,敬旅途。
    一口酒下去,疲乏湧上脊梁,他靠在樹下把發苦的啤酒含在嘴裏細細品味,嘴唇上都是綿密的酒沫。
    在樹下獨飲的時候蘭斯洛特突然問邊上的樂隊青年,“你知道萬塔河在哪嗎?我曾經生活在那周圍。”這是他突然想起來的新線索。
    棒球服的青年在調試吉他,頭也沒抬,淡淡地回答,“萬塔河在北麵,有一百公裏那麽長,要流過好幾個城市呢。”
    蘭斯洛特扒拉開錢包,看了一眼裏麵剩的錢,把零錢和硬幣都數了一遍,然後攤開皺巴巴的地圖,把筆叼在嘴裏,去找那條叫“萬塔”的河。
    他眼神真爛,沒有找到,“老兄,能幫我描出來那條河在哪嗎?”
    “遊客吧?這都不知道。”棒球服青年接過他的筆,描出了一道波折的黑線,“在這呢。還給你。”
    他看了看地圖,沒想到這條河居然走線這麽長遠,沿著河邊走得到猴年馬月才能找到自己的家?就算隻把流域限定在赫爾辛基也要費上不少功夫。
    “謝了老兄。”他芬蘭語說得也很好,
    有了線索總比沒有強,幸好他還有兩百多歐,夠用很久了,況且還有一杯黑啤酒。他這樣想著把自己逗笑了。
    蘭斯洛特把啤酒一飲而盡,滿足得打了個酒嗝,把橡木杯還回了攤位。啤酒節裏除了一次性塑料杯都是不能順走的,這個杯子比裏麵的酒要值錢。
    棒球服的樂隊青年上台表演的時候,醉心地撥動吉他弦,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這個男人離去的背影,搖搖晃晃,看成了一隻尋路的老狗。
    垂垂老矣的野狗隻是憑著執念尋找歸途罷了,等它費盡千辛萬苦尋回故鄉之時,或許就是它的死期了。
    蘭斯洛特手捧著地圖上路了。他走的是e12公路,一路從古老典雅的街區過渡到近郊的原野,路的兩邊都是光禿禿的林地,在冬日裏披上銀白的雪衣。這條公路起始於挪威的莫伊拉納,穿越瑞典,經由渡輪連接至芬蘭的瓦薩,然後繼續向東南方向延伸,最終才到赫爾辛基。他在終點,要往北麵去,那裏有一個貼近萬塔河的小鎮,他覺得那裏是他的家。
    在路上,蘭斯洛特遇到了一輛熄火的斯柯達轎車,停在雪水未幹的路邊。駕駛座上的車主正煩躁地下車,圍著車身轉了幾圈,最後掀起引擎蓋,皺著眉一通排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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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蘭斯洛特來說真是熟悉的一幕,德國那個司機大叔修車他也學了幾手,不算困難的小故障他說不定能幫上忙。
    車主正準備打拖車電話,他走上了前,平和地問清楚了情況。這車已經試過了幾次打火,很奇怪,打火有動力,但就是無法啟動,快著了又熄滅。
    蘭斯洛特點點頭,他脫下外套墊著,彎腰探身進引擎蓋,“可能是點火線圈鬆了。”
    他找到點火線圈的位置,發現橡膠有老化的跡象,小心地用袖子拂去插口周圍的霜漬,按了按插頭,沒有反應。
    “車鑰匙借我,再試試。”
    車主毫不矯情地鑽進主駕駛裏拔下車鑰匙,拿給蘭斯洛特。
    蘭斯洛特為的是用車鑰匙撬開接頭,他將電瓶負極拔下,等了幾秒再裝回,相當於模擬了一次電瓶重啟。這次他重新接入點火線圈,再次嚐試點火——引擎沉悶地咕噥了幾聲,然後一躍而起,重新激昂起來。
    蘭斯洛特合上引擎蓋,敲了敲,敲完後笑著說:“該換點火線圈了,這玩意負責把電瓶低壓電轉成點火所需的高壓電,才能供給火花塞點燃油氣。”
    車主喜出望外,連聲道謝。
    蘭斯洛特從車主那裏接過幾張紙巾擦幹淨手,“換個點火線圈不貴,別被人騙了。”
    車主為了感謝盛情邀請他搭上一程,他沒有拒絕。車子開起來,他把手臂架在窗框上,手肘撐著,目光投向窗外,高大的雲杉森林裏幾隻家養的拉布拉多犬相互追逐著玩耍,刮骨的寒風吹在臉上。
    到了小鎮附近,車主揮手和他道別,彼此都沒有問過名字。
    世界之大,相逢何必曾相識。
    蘭斯洛特打開圈圈點點的地圖,踏入這片被森林包圍的小鎮。地圖上寫著這個小鎮叫做sivoa,鎮子上有一家汙水處理廠和全赫爾辛基最大的人工湖水庫。道路兩旁是低矮的住宅,多是獨戶獨棟的木質屋舍,天光溫柔地灑在屋頂上,化開積雪,通過冰錐一滴一滴往下滴著水,有些人家院子裏種著冬青和說不上來品種的灌木。建築中偶爾夾雜著的幾棟二三層的現代小樓,也在白綠相間的包裹中顯得平和。
    這個寧靜的小鎮上看不到什麽人,要是赫爾辛基的鬧市區此時必定車水馬龍,但這裏隻路邊稀稀疏疏停著轎車。蘭斯洛特就在這裏憑著直覺尋路,一戶戶房屋跟記憶中的樣子對比,在小巷中鑽來鑽去。
    細雨夾雪,杵著拐杖的老婦人站在屋簷下,遙遙地眺望過來,望眼欲穿。雪花在風中席卷起來,像是吹到了多年以前。
    sivoa小鎮在曆史上是鄉村聚落,最早起源於赫爾辛基近郊的森林與農田地帶,人們都不會選擇在這裏安居。後來1960年政府在這裏建設了一座供應整個赫爾辛基都市圈的人工淡水湖,1962年完工,才陸續有人搬到這裏來。最開始就生活在這裏的,如今都已是耄耋之年。
    蘭斯洛特對這裏的居民而言肯定是個可疑的外鄉人,沒什麽遊客會來這裏旅行,就連住在這裏的居民有時都會覺得生活不便,這樣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出現在鎮子裏四處打量,對於安穩生活的老人們來說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雨花和雪花落在他的頭頂,衣服逐漸濕了,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他和老婦人擦肩而過,生怕轉悠久了被當做怪人報警抓起來。
    “尤卡,你是尤卡嗎?”老婦人杵著拐杖走出來,打著一把傘,從背後迫切地喊住他。
    蘭斯洛特愣了一下,回頭,“什麽?”
    頭發花白的老婦人連腰都挺不直,可還是用盡力氣舉高了傘,遮住他的頭頂,雨雪不再落下了。他低下頭,看到這是個滿臉皺紋的老人,皮膚上已經開始長出黑斑,這是生命不久矣的象征。她也許是在生命的最後階段裏昏了頭,意識再也不清晰,所以認錯了故人。
    人就是這樣悲哀,在不斷老去的過程中慢慢變得時而清醒時而迷茫,直到再也認不出自己,認不出故人。
    看到她這個樣子,蘭斯洛特不免心有些抽痛。
    “真像啊,真像……”老婦人驚訝地看著他,連拐杖倒下了都沒有發現,握住他的手,久久不鬆開。
    “老人家,我叫蘭斯洛特,你需要什麽幫助嗎?”蘭斯洛特心虛地說。
    老婦人一個勁地搖頭,“尤卡,你是尤卡,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你沒有忘記我們這些老家夥!真好啊……能活到今天真好啊……”
    蘭斯洛特剛打算說話,就被老婦人打斷了。
    “來,你來拿著傘,我去取樣東西給你看。”
    蘭斯洛特一開始沒明白老婦人的意思,直到她顫巍巍地轉身走進屋內,片刻後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塞進他手中。
    他下意識地接過來,照片紙脆而粗糙,邊角已經卷起。他將照片湊近眼前,那是一張舊式黑白合照,隻有上個世紀才有這樣子的相片。畫麵被保存的很好,依舊可以辨認出大多數細節。一群孩子圍繞著一個漁夫模樣的男人,整個黑白的畫麵擁擠卻溫馨,那個漁夫赫然是其中的孩子王。孩子們有的拉著他的手臂,有的幹脆抱在他腿上,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個坐在他肩頭的小女孩,笑容燦爛如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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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斯洛特一瞬間怔住了。那個站在畫麵中央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更準確地說,是一個和他不留胡子時幾乎一模一樣的人。眉骨的形狀、眼窩的深度、鼻梁的弧線,就連嘴角不自覺下垂的角度,也和他如出一轍。
    他抬眼看老婦人,腦中有太多疑問,但話卡在喉嚨。
    他又低頭看照片,黑白的底色,但他總能看出背景裏有座紅房子,安靜的河流在林中長遠的流淌。
    老婦人指著那個漁夫模樣的男人,蒼老的聲音都有些發抖,“尤卡老師,是你回來了嗎?你來帶我離開了,和那些死去的老家夥團聚……原來你沒騙我們呀,我們百年之後還會再見的,你會回來看我們的。”
    老婦人緊緊拉著他的手,他想走也走不掉,此時竟是定在了原地,心中電閃雷鳴。
    他聽人說,七十年前這裏有座孤兒院,來自赫爾辛基的孤兒生活在這裏,一個漁夫靠打漁養活他們,教會他們看書寫字。後來有一天漁夫忽然不見了,人們說他厭倦了這些孩子,所以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
    蘭斯洛特想說,“老婆婆你記錯啦,我不是尤卡,我是個找不到家在哪裏的傻子罷了。比起這個你能給我點吃的嗎?”可是那張黑白照片上的人細看起來和他長得那麽像,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個長相分毫不差的家夥,那分明就是他自己。
    可他怎麽會出現在那麽久前的芬蘭呢?還和現在一模一樣。那時候……明明他還沒有出生才對吧?
    老婦人渾濁的雙眼淚水朦朧,雙手虔誠地合十,差點就要跪了下去。蘭斯洛特在最後一秒扶住了她。
    “老婆婆,我是尤卡,我回來看你啦。別難過,我這不是來看你了嗎?”蘭斯洛特強忍住了心中波瀾,如果善意的謊言能夠幫助這個老人,他願意這麽做。
    “太久了,太久了,就剩我一個人了,”老婦人顫巍巍伸出手想去觸摸他的臉,淚水縱橫,“你真的能長生,太好了,尤卡老師,原來你說的都不是騙我們的……別人都不相信我,他們都說你拋棄我們遠走高飛,都說你早就死了,隻有我知道你還會回來的……太好了,能見到你真好,還活著真好……”
    蘭斯洛特深吸一口氣,把傘撐好,頂在老婦人的頭頂。她年紀那麽大了,受了寒淋了雨對身體不好,生一次病可能精神氣就再也回不去了。
    “嗯,我不騙你們,尤卡不騙你們。”蘭斯洛特陪她蹲下來。他終究是個心底柔軟的男人,沒辦法一走了之。
    他擁抱了一下老婦人,兩手穿過腋下摟住她的背輕輕拍著。直到她的情緒逐漸不那麽激烈,他才拿出那張照片,指著背景裏的紅房子,輕聲問,“你還記得這間房子在哪裏嗎?我想回去看看,好嗎?”
    他說出這句話,像是下定了莫大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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