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7 章 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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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茶的氤氳水汽嫋嫋升起,模糊了裴明緒冷峻的輪廓。
    他啜飲了一口熱茶,喉間的幹澀略有緩解,臉上那緊繃的神情也鬆緩了些許,但眉心的那個“川”字依舊深刻。
    宋昭月挨著他身旁坐下,一雙清澈的眸子靜靜望著他,柔聲問道:“殿下,可是遇上棘手之事了?看你臉色這般凝重。”
    裴明緒端著茶盞,沉默了片刻,似在權衡。。
    他終是低低歎了口氣,聲音裏帶著一絲罕見的疲憊:“月兒,確有一事,令我……頗為猶豫,不知如何是好。”
    宋昭月聞言,心中愈發訝異。
    猶豫?
    裴明緒向來是殺伐決斷、雷厲風行,這還是她頭一回,從他口中聽到“猶豫”二字。
    能讓他如此為難之事,定然非同小可。
    她伸出手,輕輕覆在他端著茶盞的手背上,無聲地安撫著。
    “殿下不妨說說是何事?”她的聲音愈發輕柔,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是在哪關節,讓殿下這般難以抉擇?”
    裴明緒感受著手背傳來的柔軟與暖意,心中那份緊繃又鬆了幾分。
    他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字句。良久,方放下茶盞,聲音壓得極低:“京中方才傳來密報。”
    宋昭月心頭一緊,看來這密報所言,絕非小事。
    “密報上說,裴明辰……”裴明緒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借著元氏之力,近來與京中世家暗通款曲,往來甚密,恐有異動。”
    聞言,宋昭月微微頷首。
    這消息也不足為奇,畢竟裴明辰本就不是安分之人。
    “更要緊的是,”裴明緒語氣一沉,“元氏不知從何處弄到一批火藥,秘藏於京郊隱匿之處。”
    “火藥?!”宋昭月心頭猛地一凜。
    火藥乃利器,向來由兵部嚴格管控,等閑絕無可能流出。元氏竟能搞到一批,還藏在京郊……其心思昭然若揭!
    裴明緒點了點頭,麵色更加難看:“我們的人在追查火藥下落時,發現了青衣衛的人也在暗中查探此事。”
    “青衣衛?”宋昭月蹙眉。
    那可是景熙帝的耳目心腹,手中的一大殺器。
    “正是。”裴明緒點點頭:“探子不敢再深入,唯恐暴露了我們在京中的耳目,隻能立刻收手,將此消息加急送回。”
    他頓了頓,看向宋昭月,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掙紮:“我現在……拿不準。”
    “拿不準青衣衛究竟查到了多少,父皇又知曉了多少。”
    “更拿不準……”他深吸一口氣,“該不該立刻將此事,以及我的推測,告知父皇。”
    宋昭月瞬間明白了裴明緒的擔憂與猶豫:“殿下。裴明辰與世家勾結,元氏又秘藏火藥……怕是要謀逆造反?”
    裴明緒眼中寒光一閃,沉聲道:“十有八九。我甚至懷疑,他們是想趁著四月初十,父皇前去祭拜皇陵之時動手!”
    祭拜皇陵,雖有羽林衛以及青衣衛護駕,但畢竟離開了守衛森嚴的皇宮,且路上情況多變,是難得的動手機會.
    若真被他們得逞……後果不堪設想!
    “這……”宋昭月心也懸了起來。
    裴明緒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痛楚:“這便是兩難之處。”
    “倘若,我是說倘若,青衣衛並未完全查清他們的圖謀,或者被他們用什麽法子蒙蔽了過去,一旦他們在皇陵或是途中發難……父皇危矣!”
    “這後果,我實在憂心承擔不起。”
    “可若是,”他話語一頓,眼中掙紮更甚,“父皇與青衣衛早已布下天羅地網,隻等著他們自投羅網,我此刻再將這消息遞上去……”
    “那便會將多年來苦心經營的京中探子網,徹底暴露在父皇眼前。”
    “到那時,以父皇性子,難免不會猜忌我在京中布下如此暗棋,究竟意欲何為。之前種種所為,是否皆未作戲……”
    “一旦父皇起了疑心,我們這些年為大業所做的種種籌謀,很可能……功虧一簣!”
    甚至,因引來帝王的猜忌與打壓,讓燕王府和燕北軍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實在太過重大,一步踏錯,便是深淵。
    宋昭月看著他眼中翻湧的痛苦、矛盾與沉重,心疼不已。
    她伸出雙臂,從側麵輕輕環住了他的腰身,將自己的臉頰貼在他寬闊而略顯僵硬的後背上。
    “殿下……”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柔與堅定,仿佛能穿透重重迷霧,直抵他心底,“我明白你的為難。”
    “但無論你最終做出何種決定,是選擇立刻警示父皇,還是選擇暫且觀望、保全我們的布置,我都信你。”
    “我都會站在你這邊,全力支持你。”
    她頓了頓,聲音愈發輕柔:“你不必被這些利害得失全然束縛。”
    “且問問你自己的心,你內心深處最傾向的選擇是什麽?”
    “然後,便去做吧。”
    她知道裴明緒心底還是在意景熙帝這個父皇的。
    但裴明緒是個理智的人,燕王府的大業可不光關乎他們一家三口的今後,更是關係著燕王府裏裏外外為此努力的人,以及燕北軍。
    裴明緒不過一時當局者迷而已。
    聞言,裴明緒垂眸,深深望進宋昭月那雙滿是信任與愛意的眼眸裏。
    那裏沒有絲毫的懷疑不安,隻有全然的理解與支持,像一汪溫暖的泉水,瞬間熨帖了他焦灼的心。
    他喉頭微哽,反手將她柔軟的身子更緊地摟入懷中,力道之大,似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
    下頜抵著她的發頂,聞到她發間熟悉的馨香。
    這份全然的信賴,於他而言,重逾千金。
    二人靜靜相擁,宋昭月輕輕拍著裴明緒的背,像安撫珩兒似的安撫他。
    忽然,庭院裏傳來一陣清脆稚嫩的笑聲,打破一室靜謐。
    “咯咯咯……快來抓我呀!”
    “快跑!老鷹來啦!”
    是珩兒的聲音!
    裴明緒聽著兒子那無憂無慮笑聲,眼底深處翻湧的掙紮與痛苦。
    為了珩兒,為了月兒,為了燕王府,為了追隨他的燕北將士……他不能行差踏錯一步。
    片刻後,他終於再次開口,聲音滿是難以言喻的疲憊與決絕:“月兒……”
    “我是個自私且不孝的人。”
    他的手臂收得更緊,想從懷中之人身上汲取力量。
    “我不打算……將此事告知父皇。”
    他閉了閉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暗影,掩去了其中複雜難辨的情緒。
    宋昭月聞言,沒有半分驚詫或指責,而也將環抱著他腰身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
    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源源不斷地傳遞給他。
    “殿下,”她柔聲開口:“你若是真如你所說那般自私涼薄,方才就不會那般掙紮,那般痛苦。
    “你的猶豫,恰恰是因你心中念著父皇安危。”
    “隻是……”她話鋒微微一轉,抬起清亮的眸子,迎上他低垂的視線,“殿下莫非忘了?我們都能查到的消息,青衣衛又豈會一無所知?”
    裴明緒微微一怔。
    他隻是知曉青衣衛能耐,但憂心青衣衛那邊出了岔子。
    宋昭月繼續說道,條理清晰,語氣篤定:“青衣衛遍布京畿,耳目眾多,且個個都是頂尖好手。”
    “他們追查元氏火藥之事,未必就比我們晚,甚至可能……掌握得更多。”
    “以他們的能耐,元氏與裴明辰這般大的動作,暗通世家,私藏火藥,意圖不軌,定然早已將其中虛實查探得七七八八了。”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我甚至懷疑……”
    “這或許……本就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陛下隱而不發,按兵不動,定然是有他自己的考量與安排。畢竟這些年,陛下一直在整肅世家,又豈會對此毫無防備?”
    “或許,他正等著將計就計,布下天羅地網,正等著那些按捺不住的跳梁小醜,自己撞上來呢。”
    “若真是如此,殿下此刻貿然上報,一旦中途走漏了風聲,反而可能打亂了陛下的全盤計劃,甚至暴露了我們自己。”
    “倒不如靜觀其變,且暗中命京中探子見機行事。”
    裴明緒微微頷首。
    父皇並非昏聵之人,京中青衣衛更是無孔不入,自己或許關心則亂了。
    ......
    那日之後,裴明緒便愈發地忙碌起來。
    白日裏,前殿書房的門檻幾乎被往來的燕北文武屬臣踏平。
    燕北軍的操練部署,匈奴的最新動向,京中的風吹草動,無一不牽扯著他的心神。
    雖然圖拉嘎與烏維接連身死,草原如今多方混戰不休,但燕北也得時刻留意,不停出手拱火,盡可能加快消耗匈奴勢力,才能盡快為燕北軍製造出兵的最佳機會。
    而京城那邊,元氏與裴明辰的密謀,也是一把利劍,懸在他心中。
    他既要穩住草原混亂局勢,以確保一旦燕北軍南下,匈奴亦無力劫掠燕北。
    同時又要遙控京中布局,防備隨時可能爆發的驚天巨變。
    常常是夜深人靜,月上中天,他才回到望舒舍。
    無論多晚,望舒舍正房的燈都亮著,月兒總是坐在燈下等他。
    ......
    大晟皇陵,鬆柏森森,香煙繚繞。
    景熙帝剛剛結束冗長的祭拜儀典,麵上帶著幾分倦意。
    他端坐在偏殿的紫檀木椅上,指尖輕輕叩擊著扶手,闔目養神。
    殿內隻聞遠遠傳來的誦經聲,以及殿外風過鬆濤的嗚咽。
    李德海躬著身子,輕手輕腳進殿,碎步上前,低聲稟道:“陛下,鄭王殿下、安王殿下在外求見。”
    景熙帝眼皮微抬,眸中掠過一絲不耐。
    方才祭拜時,他曾遠遠瞥見那兩個形容憔悴的兒子,隻是懶得搭理。
    如今二人被勒令在此思過,自是消停了許久。
    “他們來做什麽?”語氣淡漠,聽不出喜怒。
    李德海回稟道:“奴才不知,二位殿下不肯說,隻說有要事稟奏。”
    景熙帝沉默片刻,指節停了叩擊。
    他想起這兩人過去的種種不堪,心頭便是一陣煩悶。
    罷了,看看他們又要耍什麽花樣。
    “讓他們進來。”
    “是。”李德海應聲,躬身退了出去。
    未幾,穿著親王朝服、卻難掩落魄之色的裴明宗與裴明玨一前一後,步入殿中。
    皇陵的清苦日子,早已磨去了他們往日的幾分驕矜之氣。
    甫一進殿,二人便撩袍跪倒,恭恭敬敬地叩首:“兒臣參見父皇,父皇萬安。”
    景熙帝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帶著審視。他長長歎了口氣,“起來吧。”
    裴明宗與裴明玨卻像是沒聽見一般,反而將額頭重重磕下。
    “咚”的一聲,在這空曠的偏殿裏顯得格外清晰。
    “父皇!”裴明宗抬起頭,眼眶微紅,聲音帶著哽咽,“兒臣不孝,屢屢惹父皇憂心、生氣,罪該萬死!”
    “兒臣奉旨於皇陵思過,日夜在列祖列宗牌位前懺悔,痛定思痛,不敢有絲毫懈怠。”
    “隻是父皇……”他話鋒一轉,聲音帶著無比的懇切,“皇陵並無鴻儒先生。”
    “兒臣府裏的孩子幾個,還有七弟府上的孩子們,都需啟蒙開智或者需良師教導。”
    “整日跟著我等守在皇陵,荒廢了學業,兒臣不忍心他們日後做個睜眼瞎!”
    “懇求父皇開恩,憐憫孫兒輩年幼,準他們回京讀書!”
    他說到最後,聲音已帶上幾分顫抖,再次俯首,重重叩首。
    裴明玨緊隨其後,亦是重重叩首,聲音同樣急切:“求父皇開恩!”
    被圈禁於皇陵的這些時日,他們思來想去,唯有將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若是孩子們能回京,能入得上書房,得父皇親自過問學業,那便是天大的造化。
    縱然他們一時失勢,隻要孩子們有出息,將來未必沒有翻身之日。
    畢竟,父皇春秋鼎盛,聖心難測,今日的燕王簡在帝心,焉知明日不會步了他們的後塵?
    景熙帝目光掃過兩個兒子伏低的頭顱,將他們那點心思看得分明。
    回京讀書?
    為子孫前程計,更是為自己鋪路吧。
    “回京讀書?”他嗤笑一聲,慢條斯理地問:“去哪裏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