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0 章 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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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北,草原深處,匈奴營地。
    夜色如墨,夜風帶著草原初秋的寒意,抽打在搖搖欲墜的氈帳上。
    往日還算齊整的營盤,此刻已是混亂不堪。
    火把的光芒在夜風中狂亂地跳躍,映照出一片倉惶與混亂。
    人喊馬嘶,夾雜著婦孺的哭喊和男人的怒吼,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營地邊緣,一處相對僻靜的角落。
    一頂不起眼的舊帳篷外,都隆奇握緊了腰間的彎刀,帶著十餘名心腹,警惕地護衛著四周。
    帳內,昏暗的油燈下,阿骨娜麵色沉靜,輕輕拍撫著懷中早已睡熟的赫連勃。
    帳篷的簾子猛地被掀開,卷入的夜風吹得帳內燭火搖曳。
    都隆奇快步走入,臉上滿是焦灼。
    “閼氏!”他壓低聲音,語氣急促,“南邊傳來消息,燕北軍的先鋒已經逼近了!”
    “到處都是逃散的人,呼衍鞮留守的人也約束不住部眾了!”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阿骨娜抬起眼,眸光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
    “走?”她輕輕重複了一遍,聲音帶著沙啞。
    “都隆奇,我們又能走到哪裏去?”
    都隆奇被她問得一噎,隨即更加急切地道:“燕北人狡詐,誰知他們會不會信守承諾?”
    “萬一他們言而無信,閼氏您和單於便危險了。”
    “趁現在還有機會,屬下護著您和單於,殺出一條路,先找個地方避一避!”
    他一直認為閼氏是在與虎謀皮。
    他並不讚成閼氏的打算,但閼氏堅持,他隻能聽命。
    阿骨娜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發,動作輕柔,眼神決絕。
    “我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了。”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都隆奇耳中。
    “等燕北軍,等那位燕王,等太久了。”
    都隆奇臉色一變:“閼氏!燕王狡詐如狐,殘暴如豺狼,不可信任。您和單於還是先避開。”
    “我知道。”阿骨娜打斷他,語氣依舊平穩,“但呼衍鞮,難道就是值得信任?”
    提起呼衍鞮的名字,都隆奇的眼中閃過憤恨與無奈。
    阿骨娜則是冷笑一聲,繼續輕拍著懷中的兒子。
    “去歲,我鼎力支持呼衍鞮,助他壓服各部,執掌大軍。”
    “可他一旦大權在握,便立時翻臉無情,視我母子為眼中釘,肉中刺。”
    “隻因我兒是正統,便處處打壓,步步緊逼!”
    “將我們母子從王帳中趕出,扔到這營地最偏僻的角落,不許我再過問半句軍國大事。”
    “若非我一再順從,奉上所有珍藏的珠寶,隻怕我和赫連勃的屍骨,早就被草原上的野狼啃噬幹淨了!”
    都隆奇沉默了,緊握彎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這些事情,他都看在眼裏,卻無力改變。
    阿骨娜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眼底再無半分猶豫。
    “這一年多,我帶著赫連勃深居簡出,如同隱形一般,才勉強苟活至今。”
    “現在,燕北軍來了。”
    “那位燕王,也該兌現他當初的承諾了。”
    都隆奇看著她眼底燃起的火焰,那是一種混雜著仇恨、屈辱和孤注一擲的希望之火。
    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將勸說的話咽了回去。
    這位曾經高貴的閼氏,已經將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了即將到來的燕北王身上。
    帳外,混亂依舊。
    呼嘯的夜風,似乎更大了。
    但阿骨娜的心,卻前所未有地平靜下來。
    是生是死,是榮是辱,皆在今日。
    她賭上一切,隻為……一個不確定的希望,一個來自敵人的承諾。
    ......
    裴明緒端坐於戰馬之上,玄色的大氅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微微眯起雙眸,輕輕一勒韁繩,戰馬便穩穩挺在山丘。身後親衛高舉火把,烈烈火光映照之下,他宛如暗夜中降臨的修羅戰神。
    戰馬不安地刨了刨蹄子,打了個響鼻。裴明緒居高臨下,俯瞰著不遠處那片徹底陷入混亂與恐慌的匈奴營地。
    跳躍不定的火光映照著傾頹的氈帳、奔逃的人影、受驚的馬匹。
    隱約可聞的慘叫與嘶吼,隨風斷續傳來。與山丘之上,燕北軍的肅殺沉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王升催馬靠近,聲音激動:“殿下,此處便是呼衍鞮留守部眾的營地,乃其老巢所在。”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這下子,定能將呼衍鞮這邊匈奴剩下的貴族與祭師,一網打盡。
    另一側的顧成武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王統領這話不對。”
    “那呼衍鞮如今正在咱們的俘虜營裏數耗子呢!他哪裏還有什麽老巢了!”
    裴明緒微微頷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目光依舊鎖著下方那片混亂之地。
    如同俯瞰著一群即將被收入網中的獵物。
    “傳令下去,將營中所有匈奴人,盡數擒獲。”
    “反抗者,格殺勿論。”
    “是!”王升與顧成武齊聲應諾。
    裴明緒略作停頓,又道:“大軍在此休整三日,補充馬力,清點戰損。”
    他的目光掠過下方混亂的營地,投向更遙遠的北方黑暗。
    那裏,才是此行的終點。
    “三日之後,兵發王庭!”
    “是!”
    身後眾將,包括王升和顧成武在內,齊齊挺直脊背,甲胄鏗鏘,高聲應諾,眼中燃起熾熱的戰意。
    近兩年的苦戰,終於要迎來最終的時刻!
    是時候,讓大晟的旗,插遍這片草原的每一個角落了。
    顧成武眼中閃爍著嗜血的興奮光芒,猛地一拉馬韁,高聲喝道:“先鋒營,隨我來!”
    一聲令下,他已如離弦之箭般衝下山丘。
    身後,早已按捺不住的燕北先鋒營精銳騎兵,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緊隨其後,洶湧而下,朝著那片火光與哭喊交織的營地席卷而去。
    山丘之上,裴明緒依舊靜立,玄色大氅在風中翻飛。
    夜風吹動他墨色的發絲,他深邃的眼眸中,映著下方跳躍的火光,卻比寒夜更冷。
    隻盼著能很快如今日這般,踏破匈奴王庭,結束這場大戰,讓燕北軍的旗幟,在匈奴的王庭之上,迎風飄揚。
    裴明緒探手從懷中取出一個香囊,緊緊握在胸前。
    月兒和小家夥還等著他回去。
    ......
    雲朔,燕王府。
    宋昭月端坐於書案之後,麵前堆積著不少公文與賬冊。她手持墨筆,正仔細核對著一份軍需清單。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書房的寧靜。
    “王妃!王妃!”德喜幾乎是踉蹌著衝了進來,滿臉喜色,“大捷!王妃!草原傳回大捷!這是殿下送隨捷報送回的書信。”
    宋昭月握著筆的手猛地一頓,旋即擱下了手中的筆,接過德喜呈上的信。
    她展開信紙,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筆力遒勁,正是裴明緒親筆。
    “呼衍鞮被俘,其留守部眾已破,盡數俘獲。”
    “阿骨娜,其子赫連勃,及一幹匈奴貴族、祭師,無一逃脫。”
    “阿骨娜將以阿魯台閼氏的身份,同其子赫連勃,出麵安撫匈奴普通部民。”
    宋昭月緊緊抿著唇,極力壓抑著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激動。
    呼衍鞮所統領的匈奴各部,這股盤踞在王庭之外,最為棘手、也是匈奴最後成建製的力量,終於覆滅了。
    這兩年,太難了。
    前方將士們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生死相搏;後方眾人亦是殫精竭慮,日子並不好過。
    近七百個日日夜夜,眾人為糧草調配、軍械籌備、傷藥供應、將士撫恤等諸多事宜絞盡腦汁……
    如今,徹底的大勝終於近在眼前!
    宋昭月目光再次落在書房懸掛的堪輿圖上,嘴角不自覺地泛起一抹笑意。
    呼衍鞮一滅,草原之上,便隻剩下那個被燕北軍打得節節敗退,早已元氣大傷的匈奴王庭了。
    如今的匈奴王庭,不過是強弩之末,甕中之鱉!。
    裴明緒……就要回來了。
    自他整軍北上,至今已快兩年。分別的這些日日夜夜,擔憂與思念如影隨形。
    現在,他終於要回來了……
    宋昭月起身,緩緩走到窗邊,推開窗欞。
    帶著絲絲涼意的秋風撲麵而來,吹動了她的發絲。她微微閉上雙眼,長長的睫毛顫抖著,遮擋住眼底洶湧的濕意。
    嘴角卻抑製不住地、緩緩地向上揚起,勾勒出一個如釋重負、滿是期盼的笑容。
    片刻後,她轉身,重新回到書案前拿起筆,繼續埋首核對
    方才的倦意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振奮。
    還有最後一戰。
    後方的糧草、軍需,絕不能有半分差池。
    她要確保,她的夫君,和英勇的燕北軍將士們,能以最強的姿態,去迎接那最終的勝利!
    ......
    草原深處,匈奴王庭。
    秋風卷起塵沙,掠過殘破的柵欄和歪斜的營帳,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阿骨娜牽著赫連勃,踏入了這片象征著匈奴最後權力的土地。
    她抬眼望去,心中卻是一片荒涼。
    低矮的氈帳,粗糙的木製圍欄,雜亂的布局。
    這便是所謂的王庭?
    與記憶中恢弘堅固、曾讓無數部族仰望的龍城相比,這裏簡直如同一個破敗的部落營地。
    或許,從龍城被那場衝天大火吞噬的那一刻起,他們的覆滅,便已是注定的結局。
    那場火,燒掉的不僅是一座城池,更是曾經草原之主最後的傲骨與根基。
    視線前方,空地上跪著一排排的身影。
    是那些被俘的王庭貴族。
    他們曾經高高在上,如今卻狼狽不堪,華貴的衣袍沾滿汙泥,變得破爛不堪。
    粗糙的麻繩緊緊捆縛著他們的手腳,讓他們動彈不得。
    他們的嘴裏,不是塞著肮髒的破布,便是塞著枯黃的野草,堵住了所有的咒罵與哀嚎。
    這些人的目光,原本空洞而絕望,但在看到阿骨娜時,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錯愕。
    他們看見她,衣裳整潔,牽著小王子赫連勃的手,從容地走在燕北將領身側。
    隨即,那震驚便化作了滔天的憤怒。
    一雙雙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死死地盯住阿骨娜,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
    臉頰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漲得通紅,喉嚨裏發出“嗚嗚”、“嗬嗬”的嘶吼,拚命掙紮著,想要咒罵,想要質問。
    阿骨娜冷漠地掃過他們那一張張扭曲而憤怒的臉龐,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又極冷的譏誚。
    昔日她與赫連勃被困燕北,孤立無援之時,這些人可曾想過要營救母子分毫?
    沒有。
    他們隻顧著爭權奪利,隻顧著討好圖拉嘎,好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
    如今,倒有臉對她怒目而視了?
    是想起她的身份了,想她們母子殉國?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她阿骨娜,不過是順應了時勢,為自己和兒子選擇了一條能活下去的路罷了。
    且是一條看起來,更有前途的路。
    有本事,他們現在就掙脫束縛,衝過來指著她的鼻子罵。
    可惜,他們連嘴裏的臭布和幹草都吐不出來。
    阿骨娜對那些滿是恨意的視線視而不見,但赫連勃顯然被眼前這充滿敵意的場麵嚇到了。
    他下意識地抓緊了阿骨娜的手,小小的身子緊緊貼向母親,尋求著保護。
    “額吉……”他怯怯地喚了一聲,聲音細若蚊蚋。
    阿骨娜感受到了兒子的顫抖,臉上冰冷的嘲諷瞬間消散。
    她低下頭,目光變得無比溫柔,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撫摸著赫連勃柔軟的頭發。
    “不怕,”她的聲音壓得很低,“額吉在這裏。”
    不遠處的王升,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他看著那個向母親尋求安慰、顯得有些怯懦的小王子,心中,暗自點了點頭。
    這個赫連勃,如此膽小怕事,依賴母親。
    甚好。
    這對燕北,對大晟而言,是極為有利的。
    按照殿下的計劃,便是利用阿骨娜和赫連勃的身份,安撫草原上那些群龍無首的普通匈奴部民。
    日後,待局勢穩定,再徐徐圖之,再行分化、遷移、同化之策。
    一個懦弱、聽話的赫連勃,遠比一個桀驁不馴的草原狼崽子,顯然更容易掌控。
    畢竟,他們需要的,是一個聽話的、能夠穩定草原的,又俯首帖耳的傀儡。
    阿骨娜安撫好兒子,最後看了一眼那些依舊在徒勞嘶吼、怒目而視的同族貴胄。
    她牽著赫連勃,跟隨著燕北將領,頭也不回地走向王庭中央那頂最大、也最為“體麵”的營帳。
    那裏,將是她們母子暫時的居所,也是她,履行自己“選擇”的新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