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所得所願

字數:8366   加入書籤

A+A-


    「除夕」
    年夜飯準備了一大桌,極其豐盛。
    圍桌吃飯時,楊煙將劉子恨牽過來,安置在自己身側,他也乖乖由著她折騰。
    秋兒目帶驚異,剛想打聽打聽,就被胡九硬按了住:“多吃菜。”
    大家就心照不宣地略過這一茬,開始飲酒夾菜聊天。
    陳郎中年紀大了,喜歡懷舊,又從楊煙進七裏縣縣城那天開始講起,講他如何狠心把這丫頭踢出了醫館。
    胡九不停給他倒酒,叫他快些吃菜,生怕師父亂講話捅什麽簍子。
    陳郎中望望秋兒,又望望在啃雞腿的小孫女,心滿意足,自然不再提曾想給胡九和楊煙做媒的老皇曆。
    待他稀裏糊塗喝了醉,再也講不出話來,胡九終於放心,接著才匯報自己的打算。
    京城醫館已交給徒弟執掌,他將禦賜金牌和匾額都帶回醫源堂,以後就接了師父衣缽,紮根七裏縣,再也不離開了。
    京城和軍中都曆練過,胡九已然成了成熟穩重男人,他向陳郎中、楊煙和秋兒各敬一杯酒,認認真真道:
    “我本是孤苦伶仃、吊兒郎當之人,先是師父救我一條命,把我撿回來,授我岐黃之術;再是阿嫣不嫌棄我,拿我當兄弟待,幫我謀出路;更有秋兒愛重我,隨我千裏入京,在我離京治疫病和參軍時,又是照顧孩子,又是打理醫館……你們都是我胡九的恩人。”
    他仰頭幹掉杯中酒,又斟一杯,越說越多: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會照顧師父一輩子,不離膝前,給師父養老。秋兒和妞妞,我自會把錢把命都給你們。阿嫣——”
    胡九轉向楊煙,叫她一同舉杯,頭一回自稱兄長。
    “虛頭巴腦的東西哥哥不給你許。記得小時候,咱倆最好,且都是孤兒,便都想有個家。七裏縣有我,將來,你隻要回來,就有個歸處。”
    秋兒也豪爽敬她,依舊伶牙俐齒:
    “一家人雖說不講客氣話,但你始終是我跟相公的恩人,我也得謝謝阿嫣姐姐!我們也是你的家人,若將來有什麽難處,總可以回來找我們。”
    胡九和秋兒也終於落了地,聽著這些,楊煙要落淚,但還是揉了揉眼睛,痛快飲了手裏酒釀。
    驚豔誇讚:“不愧是林家酒鋪,這酒真是香醇!”
    是一杯釀了多年的友誼之酒,餘韻悠長。
    寂桐也摸過酒杯,接著敬酒:“總是七裏縣、七裏縣的,別忘了京城裏還有我們呢。”
    “是,是。”楊煙躬身去碰她的杯子,“嫂嫂說的是,我真開心,七裏縣有家,京城有家,西北定州也有家,這些年的奔波,終於沒有白費,我得好好敬敬你和哥哥。”
    她喝了寂桐的酒,又去敬蘇毓。
    劉子恨隻是安靜看著她,一杯杯笑意可掬祝酒,一串串周到體麵說話,知道她是真的長大了。
    她不是清高自許的高嶺之花,而是從泥裏生出的通靈幽草。
    雪霜欺壓丹心不折,風雨吹刮青骨不改。汲取春露陽光,卻不沉溺貪戀,遊戲萬千紅塵,而能隨處超脫。
    像她手中幻戲,真亦是假,假亦是真,這樣自由的、閃光的生命。
    她是照亮他人生的光,更是她自己的光。
    ——
    外頭下著密密大雪,簷下掛著紅燈籠,祭案上燃燭奉香、擺滿貢品,屋內歡聲笑語、暖意融融,三個孩子繞著飯桌奔跑。
    酒酣時分,蘇毓悄悄離席,回來有些心神不定,一杯杯斟酒自飲。
    寂桐卻在吃一塊肉食時,突然覺得有些不適,忍不住吐出,拿帕子掩了掩喉嚨。
    她猜出什麽,有些慌亂。
    “嫂嫂怎麽了?不舒服麽?”楊煙瞧了出來,忙問。
    寂桐卻又羞紅了臉。
    楊煙叫來胡九把脈,一摸就摸出喜脈:“已有快兩個月身孕了。”
    楊煙還沒來得及說道喜的話,寂桐抬帕子就開始拭淚。
    “可……剛剛還喝了酒……”她可憐巴巴望向蘇毓。
    蘇毓著急了,問胡九當如何。
    胡九大咧咧笑:“不過一杯,無妨。我給你開副解酒保胎方子,夜裏喝了,保你和胎兒無虞。”
    天色也已不早,胡九說著起身告辭,帶秋兒、妞妞和陳郎中乘馬車回醫館,沒多久差人送了藥來。
    侍從熬了藥,蘇毓便催楊煙帶寂桐去喝藥休息:“念兒我叫乳母帶著睡,阿儒也會安排妥當,你們許久未見,好好說會兒話吧。”
    “好。”楊煙扶了寂桐起身,帶她去西廂房。
    劉子恨也跟著要走,卻被蘇毓留住。
    “兄台,留下陪我喝一杯,權當守個歲。”
    黑衣男子愣了一下。
    楊煙回頭解圍: “大哥,他不怎麽能飲酒,大過年的,別——”
    蘇毓卻不容推拒:“你帶娘子去休息,我與劉兄見麵的機會不多,有正經話對他講。”
    該來的總會來吧。劉子恨站起身抱了抱拳,道:“好。”
    又向楊煙投來一笑,叫她放心。
    楊煙卻還是不放心,交代蘇毓:“哥哥,別欺負他。”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蘇毓皺眉:“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能欺負他?”
    楊煙繃笑,尷尬吐了吐舌頭。
    等她和寂桐離開,蘇毓起身向後退了退,差侍從將席麵撤掉,擦淨桌子重新燙了酒。
    劉子恨覺得眼前場景似曾相識,三年多前蘇毓也在此處留過他,並當場拆穿了他的身份。
    恍惚間,東邊側間的門“嘎吱”一聲開了。
    披藍綢大氅的人出現在他們麵前。
    劉子恨抬頭,望見一張疲憊憔悴的臉,眉頭揪在一起,眼內布滿血絲,冰冷目光卻如刀尖般刺過來。
    他垂下眼皮,又抬起,輕道:“別來無恙,殿下。”
    ——
    楊煙侍候寂桐喝了藥,又安慰幾句,寂桐的心才妥帖下來。
    楊煙收拾好床鋪,透過窗口瞧見堂屋的門突然關掉,裏頭傳來些細碎聲響。
    “怎麽了?”寂桐裹著被子挪過來。
    “沒事。”楊煙闔上窗子,將紛紛大雪隔絕在窗外,笑說,“嫂嫂又要做母親了,我真高興,你現在的要事,是好好休息,養好身體才是。”
    寂桐臉紅了紅,抓起被子一角,扭捏起來:“阿嫣,我說這話你別生氣,我隻是有點兒憂心。你說……黑衣……會不會對相公……”
    “不會。”楊煙回頭篤定道,“他不會的,嫂嫂,你放寬心。”
    她給寂桐掖好被子,自己也脫了外袍,鑽進另一個被筒。
    卻沒吹滅蠟燭,除夕夜的燈火,總要亮到天明。
    燭火幽微,灼燒著不能言說的心事。
    紅色燭油很快盈滿凹處,一滴滴流淌下來。
    楊煙又悄悄拱過來,拱進寂桐的被子裏。
    寂桐伸手將她抱住。
    她們頭碰著頭。
    楊煙終於低聲說:“嫂嫂,他有名字,他叫阿恨,你也可以叫他阿艮。他看起來是有點兒凶,但心裏不壞。”
    “我知道,我知道。”寂桐歎息,“在江州時,他一直在幫助相公——為了你。”
    她想起過去在七裏縣的那個夜晚。
    楊煙倏然睜開眼睛,那麽久之前,他就……
    寂桐撫了撫她的頭,問:“可你更愛他嗎?還是更愛殿下?”
    ——
    劉子恨沒動,一把劍已橫在他麵前。
    韓泠逼近他:“走吧,出去打一架,你若殺得了本宮,本宮就準你帶她走。”
    劉子恨抬手彈了一下,長劍應聲而斷,他緩慢搖了搖頭:“我不殺你。”
    “而且,不是我帶她走,是她帶我走。”他糾正,笑問眼前人,“你行嗎?”
    蘇毓垂頭立在一側,突然抬眸,手在袖中握緊一個酒杯,悄悄抖了下。
    杯子是剛才從桌上順走,而隻要摔杯,外頭埋伏的兵將就會衝進來。
    剛剛他離席,才被告知韓泠已帶兵將院子圍起來,布好了網。
    於他,隻能站在監國太子這頭,沒得選。
    但此刻叫他震動的,不是外頭的人,而是黑衣男子說——“是她帶我走。”
    韓泠歪了歪頭,又正回來,眸子冷成一片深黑,恨意妒意一起攻上心頭,譏諷:“閣下喜歡被女人玩弄於掌心?”
    劉子恨“嗤”了一聲,不屑:“是,我被她玩弄於股掌中了。但我,甘之如飴。你,行嗎?”
    韓泠忽地一把揪住他衣領,劉子恨沒有反抗,隻是低聲問:“殿下自當一言九鼎。難不成忘了,那日在冠英伯府,你親口說的話?”
    “你若能救她離開,以後,就替我護著她吧。”
    劉子恨卻道:“但她既非我所救,自然也不是替你護她——她隻是她自己。”
    “殿下,流水有情,但落花無意。你又何必非要留住,不如且送她去往想去的河岸……”
    韓泠失了力氣,想起楊煙問他,“你是要留住一具軀殼,還是要放飛一個鮮活的人?”
    他本就不是來搶什麽的。
    他蓄力揪住黑衣男子,低聲斥道:“我若不是要擔負這個江山,當這個狗屁監國——現在在她身邊,帶她雲遊天下的就是我!隻能是我!你要是敢讓她少一根汗毛,我上天入地也不會放過你!”
    他鬆開了手,凝視一瞬指上扳指,將拇指連同扳指一同握入拳中。
    “是我把她弄丟了……可你若待她不好,我就帶走她。”
    “她憑什麽會跟你走?”
    “隻要本宮想,就能帶她走,哪怕囚她一生一世,都不會再叫你找著。”
    “什麽意思?”
    “不信你試試。”
    劉子恨平生第一次,慫了,他才不要試。
    “好。”他應了。
    ——
    簷下簌簌落了一陣雪。
    迷蒙大雪、燈火通明中一道道黑影如鬼魅退遠。
    楊煙心裏亂得很,沒心思去細聽院內響動。
    寂桐問她,你更愛誰?
    她沉默半晌,嘴巴癟了癟,左右來回翻了幾遍,誠實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可能我更愛自己吧。”
    她往寂桐身上湊了湊,香香的。
    “嫂嫂,我不是個好姑娘,有時我真討厭自己。”
    寂桐的手頓了頓,還是細細撫平她頭上的炸毛。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小時候我被關在家裏,無從選擇生活,一心想要四海為家。也不知道是天公太作美還是怎的,真的就家破人亡了,四處流離這麽多年,遇到的事可能比原來一輩子能發生的都多。我好容易,好容易嚐過了自在,便不想再給自己編織牢籠。”
    “一入宮門深似海,皇權冰冷、禮教森嚴,武將相爭不止,文臣口誅筆伐,繁文縟節、女子相爭亦是後宮逃脫不了的命運。”
    “嫂嫂,君恩似水流,得寵憂移失寵愁,那時你還能見到今日的我嗎?”
    “無論是皇城的囚籠,還是君寵的囚籠,我都不要。這是我的修行,我知道自在隻能自己去修,所以即使心傷也要逃走……”
    她的聲音嗡嗡下去,寂桐覺得肩頭被淚水慢慢浸濕。
    “阿嫣,咱倆可真不一樣。”她故意自嘲,“許是從小在囚籠待慣了,我就是那剪了翅膀的金絲鳥。我要是喜歡誰,可是拚了命地都要留住他——叫他跟我一起待著,甭想自己飛去外頭逍遙自在。你瞧蘇郎過的都是什麽水深火熱的日子?”
    楊煙破涕為笑,跟著調侃:“是,是,可真是水深火熱,轉瞬都要當倆娃的爹了。”
    寂桐刮了刮她的鼻子:“我是說,阿嫣,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循著自己的心去做選擇,所得即所願,無憾、不悔。”
    ——
    子時過半,街頭打更人剛要舉起梆子,四周街麵或院中轟得騰起鞭炮炸響,將報時賀年的人聲鑼聲徹底淹沒。
    寂桐已經睡熟,楊煙聽著爆竹聲響才迷迷糊糊要睡去,心內隻暗暗祈禱,所得所願,無憾、不悔。
    蘇毓和劉子恨湊熱鬧點過鞭炮,燃紙焚香祭天跪拜過,圍著小泥爐,坐在簷下觀雪煮茶飲酒,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守歲。
    一輛寬敞華麗馬車在數名禁軍兵將簇擁下出城,冒雪連夜北行,離江南小城的萬家燈火越來越遙遠。
    雪夜郊外寂靜無聲,背後頭頂卻忽地炸開七裏長街慶賀新年的煙花。
    韓泠在車中猛然一怔。
    像數年前上元節途經七裏縣入京那般,五光十色、火樹銀花映照下,馬車和隊伍停了下來。
    楚歌挑開車簾,楚辭坐在車轅上,他們一同抬頭,遙遙望向東南方向天空。
    將那年沒心思看完的焰火,耐心看到荼靡寂寥。
    花火燃燼後,極目望向大雪飄灑來處,晦朔之交的夜空仍是漆黑如墨,不見一顆星子。
    新的一年又到了。
    喜歡女扮男裝的她桃花有點多請大家收藏:()女扮男裝的她桃花有點多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