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火不嫌家破,隻嫌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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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石屯的清晨來得遲,裂穀遮蔽了日光,唯有地底微火在岩縫間遊走,如沉睡巨獸的呼吸。
    七日前那件焦衣化作火蝶飛散的傳說還在村中低語流傳,可昨夜的風卻比往常更冷。
    馬小微踏著碎石小徑走入村落時,正撞見一位老婦跪在自家灶前,捧著一塊灰白的石頭,哭得幾乎斷氣。
    “神使大人……他們把灶心石拿走了啊!”老婦抬起滿是皺紋的臉,眼中血絲密布,“我兒子死在前線護火脈,連屍骨都沒回來!如今孫兒才五歲,村正卻說‘無丁承火’,火籍斷了,連灶都不準點……這寒冬天,讓孩子喝西北風嗎!”
    她顫抖的手將那塊曾跳動著溫熱火光的灶心石遞到馬小微麵前——如今它冰冷如死灰,表麵被刻上一道朱紅封印,像是某種審判。
    馬小微沒有說話,隻是緩緩蹲下身,指尖輕撫那冷灶台沿。
    掌心下的“火焰之心刻印”忽然微微一震,仿佛感應到了什麽。
    她閉上眼,心神沉入火元素之靈的低語中——
    【殘火之哀,不在於熄滅,而在於被剝奪。】
    她睜開眼,眸中燃起一簇幽紅。
    這不是偶然,也不是村正獨斷。這是有組織的清除。
    她立刻命人調閱三村火籍冊,一頁頁翻過,指尖停在“承火戶”條目下那一行不起眼的朱批上——
    “無丁無女,火脈斷承。”
    字跡工整,卻透著冰冷的算計。
    “這是火道司宗火科的手筆。”情報官深夜趕來,將一卷密檔放在她案前,“他們以《古禮·火祀篇》為據,稱‘火繼需血嗣’,實則暗中推動‘忠嗣之家’計劃——把邊緣戶的火權收歸‘純正火裔’,說是整頓火脈,實則是清洗。”
    林羽一腳踹翻了桌角的火盆,怒火衝頂:“荒唐!戰場上拚死護火的是這些孤寡的親人,如今人死了,連灶都不讓燒?他們連死人都要管!”
    馬小微卻靜靜望著窗外夜色,聲音輕得像火灰落地:“他們怕的不是沒人祭祖……是有人不靠他們給火。”
    她站起身,火紅長袍無風自動,刻印在心口流轉生輝。
    百姓遞出炭條那一夜的畫麵在她腦海中回放——老人遞出炭條時眼裏的光,少年跪地重燃爐火時的淚,還有那件從灰燼中升起的焦衣……
    火從不挑人。
    那她就讓人人都能共燃一火。
    三日後,北石屯廣場中央,十口灶台圍成一圈,冷灶與熱灶並列,破鍋與新鼎相依。
    馬小微立於中央,手中捧著一株尚帶露水的焰心草——這本是火神祭典才用的聖植,如今卻被她輕輕埋入灶台之間的泥土。
    “火藤將連百灶,”她朗聲道,“從此不分血緣,不論戶籍,隻要心向暖光,便是同灶之人。”
    百姓麵麵相覷,有人低聲嘀咕:“這火……算誰的?”
    馬小微一笑,抬手引動地脈微火。
    那火如遊蛇般自地底鑽出,順著焰心草的根係緩緩蔓延。
    她取出一根火藤——那是用千年火榕的須根浸染七日火露製成,輕輕一觸地麵,瞬間燃起一道赤金火線。
    “算咱們的。”
    話音落,火光驟然騰起!
    刹那間,火藤如活蛇狂舞,沿著根係網絡飛速傳導,十口灶台逐一亮起,爐膛內火星劈啪作響,炊煙嫋嫋升起。
    那老婦抱著孫兒站在自家灶前,看著熄滅多日的爐火重新跳動,顫抖著伸手去觸——
    暖的。
    真的暖了。
    她眼眶瞬間紅了,嗓音哽咽:“他爹走前說……灶不冷,家就不散……”
    一句話未完,四周圍觀的村民已紛紛低頭拭淚。
    有人默默將自己的炭包放在鄰家灶邊,有人牽起孤童的手帶進自家屋簷下避風。
    火光映著一張張臉,有老有少,有殘有疾,卻都在這一刻,被同一簇火照亮。
    馬小微站在人群中,心口刻印光輝大盛。
    萬千百姓的感激、希望、依賴如潮水湧入她的神識,那一道無形的“容之境”壁壘轟然鬆動——神明之力,因共情而圓滿,因共享而壯大。
    可就在此刻,她眼角餘光忽然一凝。
    火藤末端,一截根須微微顫動,隨即暗淡。
    她快步上前,蹲下查看——斷口平整,非自然斷裂,且殘留一絲刺鼻氣味。
    她指尖輕抹那斷麵,湊近鼻尖一嗅。
    淨火油。
    舊法禁物,專用於阻斷火元素傳導,早已被列為違禁之物。
    馬小微緩緩站起身,望向遠處火道司方向,眸中火光幽深如淵。
    連灶禮的第一夜,火燃萬家。
    可也就在這一夜——有人,動了刀。
    北石屯的第三夜,風止於簷角,火藤靜燃如脈。
    連灶禮推行以來,三百六十五村的灶火逐日複蘇。
    曾經熄滅的爐膛重新跳動起火星,孤寡之家的屋簷下也有了炊煙。
    人們不再盯著族譜爭火籍,而是牽著孩子的手,去鄰家灶前討一縷火種。
    火不挑人,人也開始學著不挑火——那曾被視作“無後不潔”的斷火戶,如今竟能第一個燒開整村的臘八粥。
    可就在第三夜子時,異變突生。
    一聲悶響自地底傳來,像是火脈被生生掐斷。
    環繞北石屯的十口共灶中,七處爐火驟然一顫,隨即熄滅!
    殘煙升騰如黑蛇,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焦油味——淨火油。
    林羽聞訊衝來時,馬小微正蹲在斷裂的火藤旁,指尖輕撫那整齊的切口。
    她眼神冷得像裂穀深處的玄冰。
    “不是野獸啃咬,也不是地動撕裂。”她低聲說,聲音卻穿透夜色,“是刀,是人為的割裂。而且……他們知道怎麽讓火徹底‘死’。”
    林羽咬牙:“淨火油早在百年前就被列為禁物,隻有火道司舊檔裏才記載配方。敢用這個,說明他們不怕暴露。”
    “不,他們就是想讓我們看見。”馬小微緩緩站起身,眸中火光翻湧,“他們要的是恐懼——讓百姓覺得,共灶是惹怒祖靈的禁忌,是會被天罰的僭越。”
    她抬手一召,地底微火掙紮著冒出一點火星,卻在觸及火藤殘端的瞬間黯然熄滅。
    元素傳導已被封鎖,這是對“火焰之心刻印”最直接的挑釁。
    “查。”她隻說一個字。
    三更未過,林羽便帶回一人——火道司宗火科的小吏,名叫申屠康,掌管火籍副冊。
    他被綁在火藤斷口前,臉色慘白,袖口還沾著未洗淨的油漬。
    “是我……割的。”他聲音發抖,卻不肯低頭,“若家家都能共火,宗廟何存?若孤寡殘弱也能點灶,那我們供奉的‘純火之裔’算什麽?神火豈能與凡灰同燃!”
    百姓嘩然。
    馬小微卻靜靜看著他,忽然問:“你母親……是哪一村的?”
    申屠康一怔:“東嶺……陶家坳。”
    “那村有沒有斷火戶?”
    “有……但那是規矩。”
    “你母親呢?她還在點灶嗎?”
    申屠康猛地抬頭,瞳孔震顫。
    “上月她摔傷了腿,兒子戰死前線,兒媳改嫁他鄉。按你們的新規——‘無丁無女,火脈斷承’。”馬小微一步步走近,“她現在,是不是也在喝冷水,睡冷炕?”
    男人嘴唇顫抖,終於垂下頭。
    馬小微轉身,對眾人道:“他不該被燒,也不該被囚。他該看見火是怎麽重新燃起來的。”
    她命人取來新製火藤、淨火油解劑,當眾演示如何接續斷藤。
    然後,她將工具交到申屠康手中。
    “你既知如何斷火,”她說,“那就親手,把火接回去。”
    夜風凜冽,申屠康跪在凍土上,雙手顫抖地清理斷口,塗抹解劑,對接根係。
    一圈百姓默默圍著他,沒人喝罵,也沒人鼓掌。
    隻有老婦端來一碗熱粥,放在他身側。
    當第一縷火光順著修複的火藤跳起,映亮他滿是淚痕的臉時,他忽然抱住那節重新相連的藤根,嚎啕大哭。
    那一夜,北石屯的火比以往更亮。
    而自那夜起,三百六十五村的火藤如網,貫通地脈。
    月圓之時,整片納塔大地宛如燃燒的星圖,人間灶火與地底火脈共鳴,竟引動元素潮汐。
    馬小微立於高台,心口刻印金紅流轉,萬千共灶畫麵湧入神識——火因共守而反哺,因共享而圓滿。
    刹那間,刻印深處一聲輕響,仿佛鎖鏈崩開。
    守之境,成。
    她未言勝利,隻輕輕握住身邊老婦的手:“火不嫌家破,它怕的是,你們以為自己不配暖。”
    遠處,情報官合上密卷,落筆如刻:
    “第291夜,火不嫌家破,隻嫌人散。”
    而那一夜,第一戶斷火人家在門楣刻下七個字——
    “火來過,人沒走。”
    風拂過刻痕,帶著餘溫。
    然而半月後,燼心峰礦工在深掘火晶時,鐵鎬突然撞上硬物。
    塵土散去,一隻焦黑殘臂露出地表——
    石雕,火神像,掌心朝天,刻著半句古文:
    “……歸燼之時,真名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