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辛棄疾壯誌難酬:豪放詞章 愛國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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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壇劍客的英雄悲歌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當南宋詞人辛棄疾在鉛山(今江西鉛山)的帶湖居所寫下這闋《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時,窗外的梧桐葉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此時的他已年近六旬,兩鬢染霜,再無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的鋒芒。但這闋詞裏的刀光劍影、鼓角齊鳴,卻道盡了一位英雄的一生——他本是馬背上的戰士,卻被命運推上詞壇;他渴望“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最終卻隻餘“可憐白發生”的愴然。
    辛棄疾的悲劇,是個人理想與時代洪流的激烈碰撞。他生於金人鐵蹄下的山東,祖父辛讚雖仕金卻“每退食,輒引臣輩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思投釁而起”(《美芹十論·序》);他二十三歲率義兵突襲金營,活捉叛將張安國,名震南宋;他曾寫下《美芹十論》《九議》,以戰略家的清醒規劃北伐大計,卻被主和派斥為“狂妄”;他一生曆任二十餘職,卻從未真正獲得指揮抗金大軍的機會,最終隻能在詞中“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這種“壯誌難酬”的矛盾,讓他的詞作跳出了傳統婉約詞的窠臼,以“橫絕六合,掃空萬古”(劉克莊《辛幼安詞序》)的氣勢開創了豪放詞風。更難得的是,他的詞不是空洞的口號,而是將家國之痛、英雄之悲熔鑄於具體場景“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水龍吟》)的孤獨,“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的執著,“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的蒼涼,皆因真實的生命體驗而震撼人心。
    本文將以時間為經、事件為緯,結合《宋史》《美芹十論》等史料與辛棄疾詞作,還原這位“詞中將軍”的傳奇人生,並探討其“壯誌難酬”背後的曆史邏輯與精神價值。
    一、少年鋒芒從“山東豪傑”到“南歸義士”
    11 齊魯大地的英雄底色家族基因與家國記憶
    辛棄疾(1140—1101novel.com7),字幼安,號稼軒,濟南曆城(今山東濟南)人。其家族“辛氏自唐以來,仕宦相繼”(《鉛山縣誌·氏族誌》),但到了他祖父辛讚這一代,北宋已亡於金(1127年靖康之變),濟南淪為金人統治區。辛讚雖被迫出仕金朝,曆任宿州掾、開封知府等職,卻始終以“宋遺民”自居。據辛棄疾在《美芹十論·序》中回憶“(祖父)每退食,輒引臣輩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思投釁而起。”每當他指著南方說“此外皆吾故疆”時,年幼的辛棄疾便將“恢複中原”的種子埋入心中。
    這種“身在金營心在宋”的矛盾,塑造了辛棄疾的雙重身份認同。一方麵,他接受金朝的教育,“幼安幼時,從師學,稍長,能為文,慕孫吳之學”(《宋史·辛棄疾傳》);另一方麵,他從未忘記自己的“宋人”身份。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顏亮大舉南侵,中原百姓紛紛起義抗金,二十一歲的辛棄疾也在濟南南部山區聚集了兩千餘人,組成“忠義軍”,開始了他的抗金生涯。
    12 起義南歸二十三歲的“青兕將軍”
    辛棄疾的起義並非孤立行動。當時,山東一帶活躍著耿京領導的抗金義軍,勢力最大時達二十餘萬人。辛棄疾率部投奔耿京,被任命為“掌書記”,負責起草文書、聯絡宋廷。這段經曆讓他從地方武裝領袖成長為具有戰略視野的政治家。
    然而,義軍的壯大引起了金人的恐慌。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金將張安國誘殺耿京,投降金朝。消息傳到辛棄疾所在的海州(今江蘇連雲港),他當機立斷“吾輩義兵,正為耿帥報仇耳!”(《三朝北盟會編·炎興下帙一百三十七》)隨即率五十騎突襲金營。此時張安國正與金將飲酒作樂,辛棄疾等人如入無人之境,將其捆綁後策馬南奔,“渴不暇飲,饑不暇食,晝夜兼行三百裏”(《稼軒公行實》)。最終,他將張安國押至建康(今南京)斬首示眾。
    這一壯舉震動了南宋朝野。《宋史》載“(辛棄疾)奉表歸宋,高宗勞師建康,召見,嘉納之,授承務郎、天平節度掌書記,並以節使印告召京。會張安國、邵進已殺京降金,棄疾還至海州,與眾謀曰‘我緣主帥來歸朝,不期事變,何以複命?’乃約統製王世隆及忠義人馬全福等徑趨金營,安國方與金將酣飲,即眾中縛之以歸,金將追之不及。獻俘行在,斬安國於市。”
    此時的辛棄疾年僅二十三歲,南宋君臣稱他為“青兕將軍”(兕為古代犀牛類猛獸),將他視為抗金的希望。他自己也躊躇滿誌,在《太常引·建康中秋夜為呂叔潛賦》中寫道“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發、欺人奈何?乘風好去,長空萬裏,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詞中既有對金人(“桂婆娑”)的痛恨,更有“直下看山河”的豪情——他相信,自己終將在抗金戰場上實現“補天西北”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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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壯歲蹉跎從“諫官”到“閑人”的政治困局
    21 主戰派的“不合時宜”南宋偏安的政治生態
    辛棄疾南歸後,很快發現南宋朝廷並非“中興之主”的舞台,而是一個被“偏安心態”綁架的官僚體係。宋高宗趙構雖曾支持嶽飛抗金,但為了鞏固皇權,早已與金人達成“紹興和議”(1141年),默認淮河—大散關一線為邊界。宋孝宗趙昚繼位初期(1163年起)曾試圖北伐,但因符離之戰(1163年)慘敗,又轉向求和,與金簽訂“隆興和議”(1164年),改君臣關係為叔侄關係,割讓商州、秦州等地。
    在此背景下,主和派長期主導朝堂。秦檜雖已於1155年去世,但其黨羽仍遍布要津;湯思退、史浩等主和派大臣以“民生為念”“國力未充”為由,反對任何激進北伐。辛棄疾的《美芹十論》(1165年)正是寫給宋孝宗的奏疏,試圖用戰略分析說服朝廷。
    22 《美芹十論》戰略家的清醒與孤獨
    《美芹十論》是辛棄疾最具代表性的政論,分為“審勢”“察情”“觀釁”“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詳戰”十章,係統分析了金朝的弱點與南宋的優勢。他提出
    審勢金朝“地廣而不耕,兵多而不精”,看似強大實則外強中幹;
    自治南宋應“修明內政”,“寬民力”“厚農桑”“練軍實”,而非依賴歲幣;
    屯田在兩淮、荊襄地區推行軍屯,“因糧於敵”,解決軍費問題;
    久任反對頻繁更換將領,“將帥不可以更易,兵不可以抽還”,以保證戰略連續性。
    這些主張不可謂不深刻,但現實卻充滿諷刺當辛棄疾在《美芹十論》中強調“恢複中原”的可行性時,宋孝宗正因符離戰敗而動搖;當他認為“金人必亂”(指金世宗大定年間內部矛盾)時,南宋朝廷卻忙於慶祝“和議”後的短暫和平。更關鍵的是,辛棄疾的身份始終是“歸正人”(從金朝歸附的官員),這種標簽讓他的建議天然帶有“外來者”的不信任感。
    正如他在《九議》中自嘲“某之文,不過如昌黎之應科目,而足下乃以昌黎自命,何也?”(《九議·其九》)他深知,自己的“北伐”主張與南宋統治集團的核心利益(維持現狀)存在根本衝突。
    23 從地方到中央救火隊長與政治邊緣化
    既然戰略建議不被采納,辛棄疾隻能從地方實務中尋找存在感。乾道四年(1168年),他被任命為滁州知州。當時的滁州因戰爭破壞,“城郭皆廢,居民不滿百家”(《宋會要輯稿·食貨》)。辛棄疾到任後,“寬征薄賦,招流散,教民兵,議屯田”(《宋史·辛棄疾傳》),僅用一年時間便“荒陋之氣,一洗而空”(周密《齊東野語》)。
    此後,他曆任江西提點刑獄(1172年)、湖北轉運副使(1175年)、湖南安撫使(1179年)等職,每到一處都致力於解決實際問題在江西,他鎮壓茶商叛亂,“募兵分捕,旬日間盡擒之”(《宋史》);在湖南,他創建“飛虎軍”(一支兩萬人的精銳部隊),“雄鎮一方,為江上諸軍之冠”(《宋史·兵誌》);在福建,他整頓海防,“增置戰船,教習水戰”(《八閩通誌》)。
    但這些政績並未為他贏得政治資本,反而加深了他的孤獨。主和派官員攻擊他“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宋會要輯稿·職官》);宋孝宗雖認可他的能力,卻始終將其視為“能吏”而非“帥才”。1181年,四十二歲的辛棄疾因“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論盜賊劄子》)遭彈劾,開始了長達二十餘年的閑居生涯(1181—1101novel.com3),先後寓居上饒帶湖、鉛山瓢泉。
    三、詞章寄誌豪放詞風中的“英雄失路”之痛
    31 豪放詞的“破”與“立”從婉約到英雄之詞
    辛棄疾的閑居生涯,反而成就了他詞作的巔峰。此前,宋詞以柳永、李清照為代表的婉約派為主流,內容多為兒女情長、離愁別緒。辛棄疾則以“以文為詞”的創新,將家國之痛、英雄之悲注入詞中,開創了“豪放派”的新境界。
    他的豪放,不是簡單的“大聲鏜鞳”,而是將個人命運與時代悲劇熔鑄於具體意象。例如,《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中,“醉裏挑燈看劍”一句,通過“醉裏”“挑燈”“看劍”三個細節,將英雄遲暮的無奈與對戰場的渴望濃縮在七個字裏;“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則以誇張的數字(八百裏指牛,出自《世說新語》)渲染軍營的熱烈,與“可憐白發生”的現實形成強烈反差。
    這種“以樂景寫哀”的手法,正是辛棄疾的獨創。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價“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所謂“豪”,不僅是氣勢的宏大,更是情感的真摯——他沒有刻意回避痛苦,而是將“壯”與“悲”交織,讓讀者在“金戈鐵馬”的豪情中感受到“報國無門”的沉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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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詞中的“未竟之誌”夢境、曆史與現實的撕裂
    辛棄疾的詞作中,“夢”是一個高頻意象。《破陣子》的“夢回吹角連營”,《夜遊宮·記夢寄師伯渾》的“雪曉清笳亂起,夢遊處、不知何地”,都是通過夢境重返戰場的方式,宣泄現實中的壓抑。這種“以夢寫誌”的手法,本質上是對理想的堅守——即便現實中“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他仍在夢中保留著“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的期待。
    除了夢境,辛棄疾還善於借曆史人物自況。《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中,“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他以孫權(“坐斷東南戰未休”)自比,暗諷南宋朝廷的怯懦——孫權麵對強敵尚能抗爭,南宋皇帝卻“直把杭州作汴州”。
    更深刻的悲劇性在於,辛棄疾越是借曆史抒懷,越凸顯現實的荒誕。他在《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寫道“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這是讚美劉裕(南朝宋武帝)北伐的功績;而下闋筆鋒一轉“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則是警告韓侂胄(南宋權臣)不要重蹈劉義隆(南朝宋文帝)冒進失敗的覆轍。這種“以古鑒今”的智慧,恰恰說明他對北伐的複雜性有著清醒認知——既渴望勝利,又深知風險。
    四、晚歲餘暉從“被起用”到“抱憾終天”
    41 64歲的“北伐幻想”韓侂胄的開禧北伐
    嘉泰三年(1101novel.com3年),六十四歲的辛棄疾被起任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此時,南宋政局發生變化權臣韓侂胄為鞏固權力,提出“恢複中原”的口號,史稱“開禧北伐”(1101novel.com6年)。辛棄疾雖對韓侂胄的動機存疑(他曾批評韓“急於功利”),但仍以“老驥伏櫪”的姿態複出,先後任鎮江知府、樞密都承旨等職,參與北伐籌備。
    然而,現實再次擊碎了他的希望。韓侂胄的北伐準備倉促,“無謀而躁”(《宋史·韓侂胄傳》)軍事上,他重用蘇師旦等外戚,排斥辛棄疾等有實戰經驗的將領;外交上,他拒絕與西夏聯合,導致腹背受敵;經濟上,南宋府庫空虛,“饋餉不繼”(《續資治通鑒》)。辛棄疾曾向朝廷提出“先練精兵二十萬”“屯田積粟”的務實建議(《丙寅歲秋,奉詔移鎮宜州,過三山,與範先之飲酒,用其韻作詩以謝之》),但未被采納。
    42 死後的哀榮與曆史的回響英雄的最後呐喊
    開禧二年(1101novel.com6年),北伐正式爆發,但宋軍因指揮失誤、糧草不足,很快潰敗。金軍反攻至長江沿線,南宋被迫簽訂“嘉定和議”(1101novel.com8年),條件比“隆興和議”更為苛刻。此時,辛棄疾已退居鉛山,疾病纏身。臨終前,他仍喊著“殺賊!殺賊!”(《康熙濟南府誌·人物誌》),帶著未竟的遺憾離開人世,享年六十八歲。
    宋恭帝德佑元年(1275年),南宋朝廷追贈辛棄疾為“光祿大夫”,諡號“忠敏”,算是對其一生“忠君愛國”的官方確認。元好問在《遺山先生文集》中評價“(辛棄疾)豪邁中見沉鬱,直是一片性靈,不關人力。”梁啟超則在《飲冰室評詞》中寫道“稼軒詞,條理縝密,思路清晰,為詞中第一流。”
    當代學者鄧廣銘在《辛棄疾傳》中指出“辛棄疾的悲劇,是時代的悲劇。他生活在一個需要英雄卻無法產生英雄的時代——南宋朝廷的苟安政策,注定了所有抗金誌士的失敗。”但正是這種失敗,讓他的詞作超越了個人命運,成為中華民族“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愛國精神的文學注腳。
    五、英雄的詞心與民族的脊梁
    辛棄疾的一生,是“英雄無路”的一生,也是“詞心不死”的一生。他本可以在金朝做一名太平官吏,卻選擇“投釁而起”;他本可以在南宋朝廷安享富貴,卻偏要“位卑未敢忘憂國”;他本可以在詞壇隨波逐流,卻以“橫絕六合”的氣勢開創了豪放詞風。
    他的“壯誌難酬”,本質上是理想主義者與現實政治的衝突。但這種衝突,恰恰凸顯了他的偉大——他沒有因失敗而妥協,反而將痛苦轉化為藝術的力量;他沒有因時代的不公而沉默,反而用詞作喊出了一個民族的心聲。正如他在《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中所寫“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這闋詞裏的刀光劍影,不僅是他個人的青春記憶,更是一個民族永遠不該忘記的精神圖騰。
    今天,當我們重讀辛棄疾的詞作,看到的不僅是一位“詞中將軍”的悲歡,更是一個民族在逆境中堅守的精神坐標。他用一生證明真正的英雄,或許會被時代辜負,但永遠不會被曆史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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