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循環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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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摔在泥地上,膝蓋磕得生疼,泥土混著雨水糊滿了掌心。冷風像刀子一樣刮過臉頰,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我喘著氣,回頭望去——那輛b17路公交車正緩緩駛離站台,車尾的紅燈在濃稠的夜色中拖出兩道血絲般的光痕,像是某種活物的呼吸,一明一滅,漸漸遠去。
    我鬆了口氣,手抖得幾乎拿不穩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我心頭一緊——信號恢複了。可更讓我窒息的是時間:2347。
    不可能。
    我清楚地記得,上車時是2348。我特意看了表,因為那天加班到深夜,地鐵末班車已過,我隻能等這趟幾乎無人乘坐的b17路。我上車時,司機沒說話,車窗蒙著霧,後視鏡裏照不出他的臉。我投了幣,走到車廂中部坐下,窗外的街景模糊成一片灰影。可現在……時間倒退了?
    我抬頭環顧四周,站台還是那個站台。鏽跡斑斑的頂棚下,燈光昏黃,像一盞將熄未熄的油燈。長椅上,那個老太太又坐了回去,穿著灰藍色的舊式棉襖,手裏緊緊攥著一個紅布包,頭微微低著,仿佛從未離開過。
    我渾身發冷。不是因為風,而是因為那種被窺視的感覺——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重複,而我,是唯一察覺異常的人。
    我轉身就跑。
    腳踩在濕滑的柏油路上,濺起泥水。我拚命地跑,穿過小巷、繞過廢棄的報刊亭、翻過矮牆……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肺像要炸開,可當我終於停下,喘著粗氣抬頭時,眼前的一切讓我血液凝固——我又站在了那個站台。
    一樣的燈,一樣的長椅,一樣的老太太。
    她依舊低著頭,紅布包在她枯瘦的手中微微顫動,像是裏麵有什麽東西在掙紮著要出來。
    我跌坐在地,冷汗浸透了後背。我不信邪,站起來,這次我往反方向走。我攔下一輛出租車,司機是個中年男人,臉上沒什麽表情。我報了地址,他點點頭,車子啟動。可沒開幾分鍾,前方突然出現一片濃霧,能見度驟降。司機低聲說:“這路……走不通。”我抬頭一看,前方赫然是那個站台的輪廓。
    我推門下車,瘋了一樣往人多的地方跑。我衝進便利店,想買瓶水,想確認自己還在現實世界。可收銀員抬頭看我時,眼神空洞,嘴角卻緩緩上揚,輕聲說:“你又回來了。”
    我奪門而出,心跳如鼓。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某種詭異的秩序?隻有我,被釘在這三分鍾的縫隙裏,像一隻困在玻璃罐中的飛蛾,徒勞地撞擊著透明的邊界。
    我試過不坐車。我站在站台邊緣,告訴自己:隻要b17不來,我就不會進入循環。可到了2348,那輛車依舊準時出現,從霧中緩緩駛出,車門“嗤”地一聲打開,仿佛在等我。
    我閉眼,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可當我再睜眼,我已經在車上。
    車廂裏空無一人,隻有我。司機依舊沒有回頭,後視鏡裏依舊照不出他的臉。我猛地起身,想跳車,可車門緊閉,窗戶像焊死了一樣。我拚命拍打,呼喊,可外麵的世界像被按下了靜音鍵。
    車緩緩停下,門開了。我衝出去,摔在泥地上——又是那個站台,又是2347。
    我開始記錄。我用口紅在手臂上寫下每一次循環的細節:第7次,老太太的紅布包裂開了一道口子,露出一角泛黃的紙錢;第12次,我發現站台的站名牌上,“b17”三個字的漆在一點點剝落,露出底下刻著的“1973”;第18次,我聽見車裏傳來嬰兒的哭聲,可四處尋找,隻在最後一排座位上發現一團濕漉漉的繈褓,散發著淡淡的血腥味。
    我開始懷疑,這輛車,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於正常的時間線?
    我翻遍手機裏的新聞,終於在一條三年前的舊報道中找到了線索:b17路,原為城西至城東的通勤線路,2003年因一場重大車禍被永久停運。事故發生在2349,一輛b17路在暴雨中失控,撞上站台,造成17人遇難,其中包括一名抱著紅布包的老太太。報道末尾提到,此後常有夜班乘客聲稱在深夜看到一輛無牌的b17路緩緩駛來,上車後便再未出現。
    我盯著那行字,手指發抖。
    原來……我不是第一個。
    我開始嚐試與老太太對話。第一次,她不理我。第二次,她緩緩抬頭,眼神渾濁,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第三次,我鼓起勇氣,走到她麵前,輕聲問:“您……要去哪裏?”
    她終於開口,聲音像是從地底傳來:“回家。”
    “家在哪裏?”我問。
    她抬起手,指向b17路駛來的方向——那是一片荒地,據說曾是老城區的墳場。
    我渾身發冷。那一刻我明白了,這輛車,不是載人去目的地的,而是接人“回家”的。它在重複那晚的路線,一遍又一遍,把那些迷失在生死邊緣的靈魂,帶回他們該去的地方。
    而我……為什麽會被卷進來?
    我開始回憶那天晚上的每一個細節。加班到深夜,走出寫字樓,手機沒電,我站在站台等車。那時,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叫我名字,回頭卻什麽都沒有。上車時,我投了兩枚硬幣——可我記得,票價隻有一元。
    我顫抖著翻出錢包,找到那兩枚硬幣。其中一枚,邊緣有鏽跡,年份是2003年。
    我猛地想起,三年前,我曾在這條線路附近住過。那時我剛來這座城市,租住在城西的老居民樓。某天夜裏,我聽見樓下有哭聲,跑出去看,隻見到救護車和警車圍在站台邊。我聽說,有人跳車,摔在鐵軌上……可我一直沒敢細問。
    難道……那時的我,其實已經死過一次?
    我站在站台邊緣,望著遠處霧中緩緩駛來的車燈,心跳漸漸平靜。也許,我從未離開過那個夜晚。也許,我的靈魂一直滯留在那三分鍾裏,像一粒塵埃,飄蕩在生與死的夾縫中。
    b17路再次停下,車門打開。
    老太太站起身,抱著紅布包,緩緩走向車門。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竟有幾分悲憫。
    我知道,我該上車了。
    這一次,我沒有掙紮。我走上車,坐在熟悉的座位上。司機依舊沒有回頭,後視鏡裏,我看見自己的臉——蒼白,空洞,像一具被抽走魂魄的軀殼。
    車緩緩啟動,窗外的街景開始倒退。可這一次,我沒有恐懼。我閉上眼,聽見車廂裏響起低低的啜泣聲,還有嬰兒的啼哭,老人的咳嗽,年輕人的歎息……那是十七個靈魂的聲音,他們都在回家的路上。
    車停了。門開了。
    我走下車,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荒地中央。月光慘白,照著一座座無名墓碑。老太太站在最前方,紅布包輕輕放在一座新墳前——墳上沒有名字,隻刻著一行小字:“林晚,生於1985,逝於2003.10.17,2349。”
    我跪了下去,淚水無聲滑落。
    原來,我早就死了。
    而b17路,隻是不願讓我獨自漂泊,一遍又一遍,帶我回到那個夜晚,讓我看清真相,讓我……學會告別。
    風起了,紅布包在風中輕輕展開,裏麵是一疊泛黃的照片——我小時候的笑臉,母親的遺照,還有那晚我摔在泥地裏的最後一張自拍。
    我終於明白,循環的不是路線,是執念。
    而真正的終點,是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