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司機的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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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車門前,手指微微顫抖。夜風從橋底灌上來,帶著濕冷的腥氣,像是從水底深處爬出的某種低語。整輛大巴靜得可怕,車燈早已熄滅,唯有儀表盤上一點幽綠的光,像一隻不肯閉上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我。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擊著胸腔,仿佛在提醒我:這不是夢,這不是幻覺,這是真的。
“陳默?”我輕聲問,聲音幾乎被黑暗吞沒。
話音落下的瞬間,駕駛座上的身影猛地一僵。那背影原本佝僂著,像是被歲月和某種看不見的重負壓彎了脊梁。可此刻,他像是被雷擊中,肩膀驟然繃緊,手指死死扣住方向盤,指節泛白。空氣仿佛凝固了,連風都停了。
他緩緩轉過頭。
那一瞬間,我幾乎窒息。
他的臉……不對,那不該是人的臉。眼眶深陷,皮膚灰白如紙,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眼角,正緩緩滲出兩行暗紅的液體,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衣領上,發出細微的“嗒、嗒”聲,像是血滴在鐵皮上的回響。
“你知道我是誰?”他的聲音沙啞,像鏽蝕的鐵鏈在拖行。
我強忍住後退的衝動,指甲掐進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你是陳默,三年前‘七人墜橋案’的司機。那天……你本該等一個女孩,但她遲到了。你沒等,車子提前出發,結果失控衝下橋,七條人命,瞬間消散。”
他閉上眼,眼淚流得更急了。“是……我走神了。她本該上車的。她每天都會在橋頭等,穿藍裙子,背著紅書包。那天她跑得很快,揮手喊我……可我沒聽見。我隻顧著趕時間,想著早點到站就能早點回家……”
他的聲音開始發抖,像是被某種巨大的悔恨撕扯著靈魂。
“車子衝下去的時候,我聽見他們在尖叫。有人在哭,有人在喊媽媽……可我動不了,手像被釘住了一樣。等我醒來,已經在橋底的水裏,渾身是血,可……我沒死。我爬上來,發現車子還在,乘客一個都沒少。他們坐在原位,安靜得像睡著了。可我知道……他們都死了。”
我喉嚨發緊,幾乎說不出話:“所以……這輛車……一直在循環?”
他點頭,血淚順著下巴滴落在方向盤上,那暗紅的痕跡竟像活物般緩緩蔓延,仿佛滲進了金屬的縫隙。“隻要還有人上車,循環就不會停。每一個上車的人,都會成為新的‘乘客’,永遠困在這條路上。而我……必須一直開,一直開,直到……有人願意替我。”
“替你?”我喃喃。
“是。”他睜開眼,直視著我,那雙血淚模糊的眼睛裏,竟有一絲近乎哀求的光。“隻有一個人,自願留下,坐上駕駛座,接下方向盤,我才能解脫。可沒人願意。他們上來,都是為了逃命,為了回家。可這輛車,從不帶人回家。”
我後退半步,腳跟撞上車門,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整個車身似乎輕輕震了一下,像是某種沉睡的怪物被驚醒。我忽然意識到——這輛車,是有知覺的。
“那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我聲音發顫。
他苦笑,嘴角裂開一道細縫,又滲出血來。“因為你不一樣。你不是為了逃命才上車的。你是為了找人,對嗎?那個穿藍裙子的女孩……她是你妹妹,林曉。”
我渾身一震,仿佛被電流擊中。
林曉。這個名字像一把生鏽的刀,狠狠插進我心裏。三年前,她確實遲到了。她那天穿了新買的藍裙子,說要去見同學,結果在橋頭被一輛失控的貨車撞倒,送醫不治。而我,因為和她吵架,賭氣沒去接她。等我趕到醫院時,她已經……走了。
可我從未告訴任何人,那天晚上,我夢見她上了那輛大巴,坐在最後一排,衝我笑。從那以後,我每晚都會夢到這輛車,沿著同一條路,開向橋的盡頭。我開始追蹤所有關於那場事故的新聞,甚至去橋底燒紙,可總感覺……她沒走。
直到今晚,我看見那輛大巴,停在霧中,車門緩緩打開,像在等我。
“你早就知道我會來。”我說。
他點頭。“每一個上車的人,都有未了的執念。你是為了她。而我……是為了贖罪。”
我深吸一口氣,寒意從腳底竄上脊背。車內的空氣越來越冷,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我。後視鏡裏,乘客們依舊低著頭,一動不動,可我分明看見,最後一排,那個穿藍裙子的女孩,正緩緩抬頭,衝我微笑。
“如果我留下……”我艱難地開口,“我就能見到她?”
陳默沉默片刻,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不僅能見到她……你還能帶她回家。但代價是——你將成為新的司機,永遠駕駛這輛車,載著亡魂,在生與死的邊界徘徊。你將聽見他們的哭聲,他們的低語,他們的悔恨。你將看著一個又一個執念深重的人上車,卻無法帶他們回家。”
我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林曉的臉。她那麽小,才十六歲。她最愛吃我做的紅糖糍粑,每次都會偷偷藏一塊在書包裏,說要留到晚上再吃。她走的那天,書包裏還有一塊沒吃完的糍粑,被雨水泡爛了。
“我願意。”我說。
陳默猛地抬頭,眼中血淚驟然止住。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
“我願意留下。”我一步步走向駕駛座,腳步堅定,心卻平靜得可怕。“但我有個條件——讓她下車。讓她真正地,回家。”
他怔住,許久,終於緩緩點頭。“可以。隻要有人接替,她就能走。”
我坐上駕駛座,方向盤冰冷刺骨,仿佛握住了死神的手。儀表盤的綠光忽然亮起,引擎無聲啟動,像是某種古老的契約被喚醒。後視鏡中,我看見林曉站起身,朝我揮手,笑容燦爛如初。車門緩緩打開,她輕盈地跳下車,身影漸漸融入霧中,消失不見。
“謝謝你,姐姐。”風中,傳來她最後一聲呢喃。
我握緊方向盤,淚水無聲滑落。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不再是林晚。我是這輛車的新主人,是亡魂的擺渡人,是執念的囚徒。
車燈亮起,照亮前方無盡的夜路。後視鏡裏,乘客們依舊沉默,可我聽見了他們的低語,聽見了他們的故事,聽見了他們的不甘。
而我,將帶著他們,一遍又一遍,駛向那座橋的盡頭。
隻要還有人上車,循環就不會停。
而我,已無路可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