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最後一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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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上駕駛座的時候,夜風正從車窗的縫隙裏鑽進來,帶著一股潮濕的鐵鏽味,像是從地底深處爬出來的呼吸。方向盤冰冷得不像金屬,倒像是某種沉睡多年的骨頭,指尖觸上去,竟有種微微的震顫,仿佛它還記得誰曾握過它,又或是,它一直在等我。
儀表盤亮了。幽綠色的光在黑暗中浮起,像是一口古井映著月色。七個紅點,安靜地排列在屏幕上,像是七顆未閉上的眼睛。它們一個接一個地熄滅,無聲無息,像是有人在遠處吹滅了燭火。每熄一個,我的後頸就涼一分。我知道那是什麽——那是乘客。他們曾坐在這輛夜班公交上,從城市的盡頭來,又向虛無中去。而我,是唯一能送他們最後一程的人。
車子啟動時,引擎低沉地嗚咽了一聲,像是被喚醒的魂靈。車燈劃開濃霧,照出前方一條蜿蜒的路。路兩旁的梧桐樹影扭曲著,枝條垂落,像無數伸向天空的手。我沒有開廣播,可車廂裏卻隱隱傳來低語,斷斷續續,聽不清詞句,隻覺那聲音熟悉得令人心悸。像是誰在我耳邊呢喃,又像是從後視鏡裏飄出來的。
我從不回頭看。我知道後視鏡裏不該有東西。
可今天,我忍不住瞥了一眼。
後座上,坐著七個人。
他們穿著舊式的製服,臉色蒼白,眼神空洞。有人低頭看報紙,有人抱著褪色的布包,還有一個小女孩,穿著紅裙子,光著腳,正輕輕晃著腿。他們沒有影子,也沒有呼吸的痕跡。可他們確實在那裏。他們一直都在。
車子緩緩駛出站台,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仿佛整條街都在為我們讓路。街道空無一人,連流浪貓狗都不見蹤影。隻有這輛公交車,在寂靜中穿行,像是一艘漂浮在時間之外的船。
“謝謝。”身後傳來一聲輕語。
我握緊方向盤,指節發白。這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他們都會說“謝謝”。可我從未回應。因為我知道,一旦我開口,他們就會回頭——而我不敢看他們的眼睛。
三年前,我也是乘客之一。
那天夜裏,我加班到淩晨,趕最後一班車回家。車行至斷橋時,突然失控,墜入河中。我記得水灌進車廂的冰冷,記得玻璃碎裂的聲響,記得有人在尖叫,也記得,自己是如何在黑暗中沉下去的。可第二天,我卻醒在醫院,醫生說我被人救起,奇跡生還。
可我知道,我沒被救。
我死在了那晚。
從那以後,我成了這班車的司機。不是活著,也不是完全死去。我遊走在陰陽交界處,接送那些和我一樣的魂靈,送他們去該去的地方。每一站,都是一段未了的執念;每一程,都是一次告別的儀式。
車行至第三站,站牌早已鏽蝕,字跡模糊不清。車門打開,一個穿校服的女孩走了上來,書包上掛著一隻褪色的鈴鐺。她坐在倒數第二排,低著頭,手指在膝蓋上輕輕劃動,像是在寫字。
我知道她是誰。
去年冬天,她在這站等車,被一輛失控的貨車撞倒。她沒能上車。她的魂魄一直滯留在這裏,等那班車,等那個她再也沒能坐上的位置。今天,她終於等到了。
車門關閉,鈴鐺輕響。她抬起頭,對我笑了笑。那笑容幹淨得讓人心疼。
“謝謝。”她輕聲說。
我點頭,喉嚨發緊。
車子繼續前行。霧越來越濃,路也越來越窄。路邊的樹影開始扭曲成人的形狀,有的跪著,有的站著,有的手牽著手,像是在等車。我不敢多看,隻盯著前方。可餘光裏,我看見他們緩緩轉頭,目光追隨著這輛唯一的光。
第五站,上來一位老人。他拄著拐杖,走路顫巍巍的,可上車時,卻沒發出一點聲音。他坐在最前排,麵對著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我知道他在看什麽——他在看那座橋。
斷橋。
三年前,它塌了。一場暴雨後,橋麵斷裂,整輛車連人帶鐵,墜入深淵。從那以後,這條路就被封了,地圖上再沒有這條線。可今晚,它還在。
車燈照出橋頭的石碑,上麵刻著“安寧橋”三個字,字跡斑駁,像是被雨水衝刷了無數年。橋身橫跨在漆黑的河麵上,橋下沒有水聲,隻有一片死寂。橋欄上掛著許多紅布條,隨風輕輕擺動,像是無數招魂的幡。
我踩下油門。
車子緩緩駛上橋麵。輪胎碾過石板,發出沉悶的響聲。橋身在震動,可沒有斷裂。橋麵完整如初,仿佛那場災難從未發生。可我知道,它發生過。就在這橋上,七條命沉入黑暗,包括我。
後視鏡裏,乘客們開始一個個站起。
他們走向車門,腳步輕得像風。小女孩最後一個起身,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睛黑得沒有光。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最終隻是輕輕說了一句:“謝謝你,司機。”
車門打開。
他們依次下車,踏上橋麵。可他們的腳沒有踩在石板上——他們浮著,像紙片一樣,被風吹向橋的另一端。紅布條劇烈晃動,像是在迎接他們。他們的身影在月光下漸漸變淡,最後化作一縷縷青煙,消散在風裏。
最後一個點,在儀表盤上熄滅。
我鬆開油門,車子緩緩停在橋中央。
橋下,河水依舊漆黑如墨。可這一次,我聽見了聲音——是歌聲,很輕,像是從水底傳來。是那些沉睡的人,在唱一首古老的搖籃曲。他們終於安息了。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它們開始變得透明,像晨霧中的影子。我知道,我的時間也到了。這一程,送完了他們,也送完了我自己。
後視鏡裏,空無一人。
可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
車燈熄滅前,我看見橋頭站著一個穿製服的女司機,正朝我揮手。她臉上帶著笑,眼神溫柔。那是三年前的我,還不知道自己即將死去,還不知道自己會成為這班車的守夜人。
我推開車門,走下車。
風很大,吹起我的衣角。我站在橋中央,望著對岸。那裏,有一盞燈亮著,像是在等我。
我邁出第一步。
橋身開始崩塌,石板一塊接一塊地墜入河中,發出沉悶的轟響。可我不回頭。我知道,這一次,我不再是司機,也不再是乘客。我隻是歸途上的一縷風,一段記憶,一個終於可以安睡的靈魂。
車停在橋中央,空蕩蕩的車廂裏,隻剩下一枚工牌,在座椅上輕輕翻動。上麵寫著:“林晚,夜班司機,最後一程。”
月光灑下,照亮了車牌——那是一串從未在公交係統中登記過的號碼。
風起,車門緩緩關上。
引擎無聲啟動。
車燈亮起,照向前方——新的夜,新的路,新的乘客,正在等她。
而我,終於可以休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