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站台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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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六點,天光未亮,站台像一口沉在霧裏的井。
    我掃著地,竹掃帚劃過水泥地,發出“沙、沙”的聲響,和遠處鐵軌的回音混在一起。這聲音我聽了三十年,熟悉得像是自己骨頭裏的響動。b17路還沒來,站台上空蕩蕩的,隻有風在穿行,帶著一股子鐵鏽和濕水泥的味道。
    我彎腰撿起個東西——黑色的小方塊,邊角磨得發白,是隻錄音筆。
    “誰落在這兒的?”我嘟囔著,按了下播放鍵。
    沙沙……沙沙……
    隻有電流聲,像老式收音機調不準頻道時的雜音。我皺眉,又按了倒帶,再放——還是沙沙聲。沒有說話,沒有音樂,什麽都沒有。可這錄音筆電量是滿的,屏幕亮得刺眼,像是剛被人用過。
    我盯著它看了幾秒,忽然覺得後頸一涼。
    這站台,不該有這麽幹淨的錄音筆。
    b17路從來沒人用這種東西。坐車的多是工人、學生、趕早市的老人。誰會在這兒錄什麽音?而且……錄了又不存內容?
    我甩甩頭,把錄音筆扔進了垃圾桶。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引擎聲。
    一輛嶄新的b17路公交車緩緩駛來,車身漆得發亮,車牌清晰:b178843。車燈像兩盞白燈籠,照得站台一片慘白。
    我眯眼看著——這車不對勁。
    我們車隊的b17都是老款,底盤高,車門“哐當”響。可這輛……太新了,新得不像在這個城市能見到的。更奇怪的是,司機衝我笑了笑。那笑容太整齊,嘴角拉得恰到好處,像畫上去的。
    車門“嗤”地打開。
    我下意識退了半步。
    然後,我看見她。
    一個穿灰布衫的老太太,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站台盡頭。她低著頭,手裏緊緊攥著個紅布包,布包角已經磨破,露出暗紅色的線頭,像是滲了血的繃帶。
    她沒看我,也沒看車,隻是站著,一動不動。
    司機還在笑。
    老太太終於動了。她一步一步走向車門,腳步很慢,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她的灰布衫下擺掃過地麵,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張了張嘴,想喊她:“大姨,這車不對勁!”
    可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了,發不出聲。
    她上了車。
    車門“嗤”地關上。
    b17緩緩啟動,車尾燈在晨霧中劃出兩道暗紅的光,像兩道未愈的傷口。我盯著車牌——b178843——忽然記起來了。
    三年前,b178843號車,在清晨六點十七分,撞上站台護欄,司機當場死亡,車上七名乘客,包括一位攥著紅布包的老太太,全部遇難。
    那天,也是霧天。
    那天,我當班。
    我猛地衝向垃圾桶,翻出那隻錄音筆,顫抖著按下播放鍵。
    沙沙……沙沙……
    忽然,雜音中斷了一瞬。
    一個女人的聲音,極輕,像是從地底傳來:
    “……救救我……包裏是孩子的骨灰……他沒上車……他還在等……”
    我渾身發抖,差點摔了錄音筆。
    再聽,又隻剩沙沙聲。
    我抬頭看向站台盡頭——老太太不見了。
    可紅布包,靜靜地躺在長椅上。
    我走過去,不敢碰它。布包微微鼓起,像裏麵有什麽在呼吸。線頭裂開的地方,滲出一點暗紅,滴在水泥地上,卻不散,像凝固的血珠。
    我忽然想起那天的新聞。
    車禍後,警方清理現場,說老太太的紅布包丟了,裏麵是她夭折孫子的骨灰。家屬哭著求公交公司調監控,可那天的錄像,全是雪花。
    隻有錄音筆,找到了一隻,但播放出來——隻有沙沙聲。
    我蹲下身,手抖得幾乎拿不住錄音筆。
    我又按了播放。
    沙沙……沙沙……
    然後,一個孩子的聲音,輕輕響起:
    “奶奶……我在這兒……你為什麽不上車?”
    我猛地抬頭。
    站台盡頭,霧裏站著個穿小學校服的男孩,背對著我,一動不動。
    他腳邊,放著一隻小小的書包,紅布縫的。
    我喉嚨發緊,想喊,卻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音。
    男孩緩緩轉身。
    他沒有臉。
    隻有一片模糊的肉色,像被火燒過。
    我癱坐在地,錄音筆滾落在旁。
    沙沙聲還在繼續。
    忽然,遠處又傳來引擎聲。
    我抬頭——又一輛嶄新的b17路,緩緩駛來,車牌清晰:b178843。
    司機笑著,朝我揮手。
    車門打開。
    站台上,老太太又出現了,灰布衫,紅布包,低著頭,一步步走向車門。
    我想逃,可腿像生了根。
    男孩站在她身後,無聲地笑著。
    車門“嗤”地關上。
    車走了。
    我癱在站台,冷汗浸透後背。
    天快亮了,可站台依舊昏暗,像被什麽遮住了光。
    我撿起錄音筆,想扔,又停住。
    我忽然意識到——這錄音筆,不是別人落的。
    是我自己,三年前,從死人手裏拿走的。
    那天,我偷偷撿走了這隻錄音筆,想聽有沒有遺言。可放出來,隻有沙沙聲。我嚇壞了,扔進垃圾桶,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可它回來了。
    而且,錄到了不該錄的東西。
    我顫抖著打開錄音筆的存儲卡槽——卡是空的。
    可屏幕顯示:已錄製時長:3小時27分。
    我瘋了一樣翻找垃圾桶,想找那張卡。
    沒有。
    我衝進調度室,翻出三年前的事故檔案。
    照片裏,老太太坐在車上,手裏抱著紅布包。她對麵,是個穿校服的男孩,臉被劃掉了,隻留下一道黑線。
    檔案最後一頁,寫著家屬留言:
    “孩子每天早上六點等b17,說奶奶會來接他。我們勸他,他不信。直到上個月,他在站台失蹤……監控裏,他上了車,可車上沒人記得他。”
    我渾身發冷。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每天清晨六點,我都會不自覺來站台。
    不是為了掃地。
    是為了還東西。
    我衝回站台,把錄音筆放在長椅上,輕聲說:“對不起……我還回來了……”
    風忽然停了。
    站台安靜得可怕。
    我低頭,看見長椅下,壓著一張泛黃的紙條。
    我撿起來,上麵是歪歪扭扭的字:
    “爺爺,今天我能上車了嗎?”
    署名:小宇。
    我認得這字跡。
    三年前,我在男孩的書包裏見過。
    我抬頭,霧中,b17又來了。
    車牌:b178843。
    司機笑著,朝我點頭。
    車門打開。
    老太太抱著紅布包,站在車門口。
    她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睛是白的,像蒙了層膜。
    她輕聲說:“謝謝你,把東西還回來了。”
    然後,她側身,讓出位置。
    一個小男孩,穿著校服,臉上帶著笑,蹦跳著上了車。
    他回頭衝我揮揮手:“爺爺,下次見。”
    車門“嗤”地關上。
    b17駛入霧中,漸漸消失。
    我站在原地,淚流滿麵。
    我知道,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在清晨六點來站台了。
    因為,他們終於能回家了。
    可就在我轉身要走時,掃帚碰到了什麽。
    我低頭——一隻新的錄音筆,靜靜躺在地上,屏幕亮著,紅燈閃爍,正在錄音。
    我顫抖著撿起來,按了播放。
    沙沙……沙沙……
    然後,一個女人的聲音,輕輕響起:
    “……下一個,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