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循環起點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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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繼續向前行駛,輪胎碾過鐵軌的接縫,發出沉悶而規律的“哢嗒”聲,像是某種古老鍾表在倒數著不屬於人間的時間。車廂內的燈光忽明忽暗,映照出我指尖微微顫抖的輪廓。我靠在冰冷的金屬扶手上,試圖用呼吸穩定心跳,可胸口卻像壓著一塊浸了水的棉絮,沉重得喘不過氣。
    廣播又響了,依舊是那道毫無情緒的女聲,機械、平直,仿佛從一口深井底部傳來:“下一站,起點站。”
    我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電流擊穿脊椎。起點站?怎麽可能?我明明記得,我是從第七站上的車。那天傍晚,天色灰蒙蒙的,像被誰潑了一層陳年的墨汁,空氣裏彌漫著潮濕的鐵鏽味。我拎著包,匆匆穿過地下通道,站台上的電子屏閃爍著“第七站”三個字,紅得刺眼。我上車時,車門“嘶”地一聲閉合,像某種活物吞咽了我。
    可現在,廣播卻說——下一站,是起點站。
    我死死盯著窗外,試圖從模糊的玻璃倒影中尋找一絲熟悉的輪廓。外麵的世界像是被水浸過的老照片,邊緣不斷融化、扭曲。站牌在夜色中浮現,又消失,再浮現。起初是“解放路”,字跡歪斜,像是用炭筆匆匆寫就;接著變成“忘川橋”,那三個字泛著青灰色的光,仿佛有霧氣從牌麵滲出;最後,它定格為“回音巷”。
    回音巷。
    這三個字像針一樣紮進我的太陽穴。我從未聽說過這個站名。可當它出現的瞬間,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麵:一條狹窄的巷子,兩旁是斑駁的灰牆,牆皮剝落處露出暗紅色的磚,像幹涸的血跡。巷子深處,有人在低語,聲音重疊著回響,分不清是誰在說,說了什麽。而我,正赤著腳,一步步往裏走。
    車緩緩停下,氣閘“嗤”地泄壓,門滑開。冷風灌進來,帶著一股腐葉與香燭混合的氣味,陰冷潮濕,直鑽骨髓。
    站台上站著十幾個人。
    他們一動不動,像被釘在了原地。有人穿著八十年代的的確良襯衫,領口磨得發白;有人披著九十年代流行的風衣,衣角垂地;還有一個小女孩,紮著兩條羊角辮,腳上是一雙紅色塑料涼鞋,鞋帶已經斷裂。他們全都低著頭,頭發遮住臉,看不清五官,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剝奪了表情。
    我的目光忽然凝固。
    在人群最邊緣,站著一個男人。
    他穿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衣服——深灰色呢子大衣,左袖口有一道細小的裂口,是我上周不小心被鐵欄劃破的。他的身形、站姿,甚至微微駝背的習慣,都和我如出一轍。他背對著我,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遺忘的雕像。
    可我知道,那是我。
    不是鏡像,不是幻覺。那是我,站在那裏,等著這輛車,等著這個時刻,等著我自己下車。
    我的呼吸幾乎停滯,喉嚨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扼住。我想後退,可雙腿像生了根,釘在車廂連接處。耳邊忽然響起細微的“沙沙”聲,像是有人在低語,又像是磁帶倒帶時的雜音。我猛地抬頭,發現車廂頂部的廣播喇叭正滲出黑色的液體,一滴一滴,落在座椅上,發出“滋”的輕響,像是燒紅的鐵塊浸入水中。
    站台上的“人們”依舊靜止。
    可我感覺到,他們的頭,正在極其緩慢地抬起。
    我死死盯著那個“我”的背影,想喊,卻發不出聲音。就在這時,他動了。
    他緩緩抬起右手,指向站台盡頭的一扇鐵門。門上鏽跡斑斑,門框上方掛著一塊木牌,上麵寫著三個褪色的字:歸途口。
    那不是出口。那是入口。
    我忽然明白了什麽。起點站,從來就不是我上車的地方。起點站,是所有人最終回到的地方——那些在夜晚坐錯車、走失在時間夾縫裏的人,都會在這裏停下。他們不再前進,也不再離開。他們隻是站著,等著,直到下一個“自己”到來。
    而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
    記憶像被撕裂的膠片,碎片紛飛。我想起來了。上一次,我也站在這裏,穿著別人的衣服,低著頭,等著另一個“我”下車。那時的我,眼神空洞,腳步虛浮,像一具被抽走靈魂的軀殼。我看著他驚恐地望向我,看著他顫抖,看著他最終被站台的黑暗吞沒。
    現在,輪到我了。
    廣播再次響起,聲音比之前更沙啞,更緩慢:“乘客請注意,起點站已到。請所有旅客下車,迎接歸途。”
    車門“嘶”地一聲完全打開,像一張無聲獰笑的嘴。
    站台上的“人們”齊刷刷地抬起了頭。
    他們的臉,全是我。
    每一張臉,都是我的臉。有的年輕,有的蒼老,有的布滿傷痕,有的淚流滿麵。他們的眼睛空洞無神,卻齊齊望向我,嘴角緩緩上揚,露出一種近乎慈悲的微笑。
    那個穿著我衣服的“我”,終於緩緩轉過身。
    他的臉上沒有五官。隻有一片平滑的皮膚,像被熨鬥燙過,連眼窩鼻梁都消失了。可我知道,他在看我。
    他在等我走進去。
    走進那個沒有盡頭的循環,走進那條名為“回音巷”的命途。在這裏,時間不是線性的,而是環形的。每一站,都是上一站的倒影;每一次出發,都是為了回到原點。我們不是乘客,而是祭品——獻給這輛永不停歇的夜班車,獻給那個吞噬記憶與身份的係統。
    我想逃,可車門已經關閉。車廂空了,隻剩下我一人。司機的座位上,沒有人。方向盤自己緩緩轉動,車開始倒退,沿著來時的軌道,無聲滑行。
    窗外,站牌再次亮起。
    這一次,它寫著:“第七站”。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發現指尖正在變得透明。我摸了摸臉,皮膚下似乎有某種東西在蠕動,像是記憶正在被抽離,被替換。我知道,再過幾站,我也會穿上別人的衣服,站上那個站台,低下頭,等待下一個“我”下車。
    廣播最後一次響起,聲音溫柔得令人戰栗:
    “歡迎回到起點。您已成功完成循環。下一輪旅程,即將開始。”
    我閉上眼,聽見無數個人在黑暗中輕聲低語:
    “該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