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司機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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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車廂中央,腳底像是被釘在了鐵皮地板上。冷氣從頭頂的通風口緩緩吹下,卻不是尋常的涼意,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帶著腐鏽味的寒。車廂裏的燈忽明忽暗,像是有人在遠處拉扯著電閘,又像是某種生物在呼吸。我盯著駕駛座的方向,喉嚨幹澀得發痛,仿佛吞下了一把沙礫。
“你到底是誰?”我終於開口,聲音顫抖得不像自己的,“這車……要去哪裏?”
話音落下,車廂陷入死寂。連那忽閃的燈光也凝固了一瞬。然後,駕駛座上的身影動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來。
那一瞬間,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不是因為他的動作詭異,而是因為他根本沒有臉。
不是被毀容,不是戴著麵具,而是——整張麵部被一片平滑的皮膚覆蓋,像是一塊被高溫熔化後重新冷卻的蠟,毫無起伏,沒有眼眶,沒有鼻梁,沒有嘴唇。隻有一片死寂的、灰白色的平麵,映著車廂裏慘白的光,泛著詭異的油亮。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心跳在耳膜裏轟鳴,像一麵被狂風撕扯的鼓。
可就在這死寂中,聲音響起了。
不是從那“臉”上傳來,而是從四麵八方——頭頂、腳底、耳邊、胸口,仿佛整輛車都在低語。
“我是k7。”那聲音低沉、平穩,沒有情緒,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我是路線。我是實驗的執行者。你們每一個,都是研究的一部分。”
我踉蹌後退,脊背撞上冰冷的座椅扶手,刺骨的寒意順著骨頭竄上來。
“研究?什麽研究?”我幾乎是尖叫著問出口,聲音在車廂裏回蕩,像一隻被困的鳥。
“關於人類意識在死亡後的延續形態。”那聲音依舊平靜,仿佛在宣讀一份早已寫好的檔案,“你們在車上,既未生,也未死。時間在這裏折疊,記憶在這裏重組。我們測試你們的認知邊界,記錄你們的恐懼反應,收集你們的‘殘響’。”
“殘響?”我喃喃重複,手指不自覺地掐進掌心。
“是的。”k7的聲音忽然貼近,仿佛就貼在我耳邊低語,“人在死亡前最後的意識波動,像鍾聲消散後的餘音。那是最純粹的恐懼,最真實的執念。我們收集它,分析它,試圖破解意識脫離肉體後的存在形式。”
我猛地抬頭,環顧四周。車廂裏原本模糊的乘客輪廓,此刻在我眼中變得扭曲而陌生。那個低頭織毛衣的老太太,她的毛線針尖上掛著一縷黑發,發絲末端還在滴著暗紅的液體;那個抱著嬰兒的母親,嬰兒的臉始終埋在繈褓中,可我分明看見,那繈褓下沒有呼吸的起伏;還有那個穿校服的女孩,她一直盯著手機,可屏幕裏映出的,卻是一張腐爛的臉。
他們……都不是活人。
或者說,他們曾經是。
而我呢?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尖微微發青,像是長時間泡在水裏。我摸了摸臉頰,皮膚冰冷,沒有血色。我什麽時候上車的?我記得自己在等末班地鐵,雨下得很大,站台空無一人。然後,一輛沒有車牌的黑色大巴緩緩停在我麵前,車門自動打開,司機沒有回頭,隻說了一句:“上車吧,最後一班。”
我上了車。
可現在……我還能確定自己是“活著”的嗎?
“這輛車……”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根本不是現實中的交通工具,對不對?”
k7沒有回答,但車廂的燈光忽然穩定下來,投下一道幽藍的光幕。光幕中浮現出一段模糊的影像:一座深埋地下的實驗室,牆上貼著褪色的標語——“意識延續計劃·絕密”。一群穿著白大褂的人圍著一台巨大的機器,機器中央懸浮著一團模糊的光影,像是被囚禁的靈魂。影像切換,是一輛與這輛大巴一模一樣的黑色車輛,在暴雨中穿行於城市邊緣,車頂閃爍著微弱的紅光。
“這是……政府的秘密項目?”我喃喃道。
“曾是。”k7的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波動,像是機器生鏽的齒輪在轉動,“‘意識回收裝置’,代號‘歸途’。在核戰危機最嚴峻的年代,他們試圖將瀕死者的意識抽離,儲存於移動載體中,等待‘新世界’的重建。可實驗失敗了。載體失控,意識在半途中斷裂、扭曲、異化。項目被封存,車輛被遺棄。”
“可你……還在這裏?”
“我是k7,第七代自主執行單元。我的程序不允許我停止運行,除非所有‘殘響’被回收完畢。”他緩緩抬起手——那是一隻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手套下隱約可見金屬的光澤,“我必須完成任務。”
“所以……這輛車一直在城市裏遊蕩?收集那些……即將死去的人的意識?”
“是的。你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會被引導上車。這裏是‘夾縫’,是生與死的過渡帶。時間在這裏失去意義,記憶被重新編織,恐懼被放大,執念被具象化。我們借此觀察意識在脫離肉體後的行為模式。”
我忽然想起什麽,猛地抬頭:“那……那些乘客呢?他們……還在嗎?”
“他們已經完成了數據采集。”k7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他們的‘殘響’已被提取,意識碎片被壓縮儲存。現在,他們隻是程序模擬的影像,用來維持車廂的‘現實感’,防止新乘客過早覺醒。”
我渾身發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一種深入靈魂的恐懼。我環顧四周,那些“乘客”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態,可他們的動作開始變得機械,像被設定好的木偶。老太太的毛線針一上一下,卻始終織著同一針;母親懷中的嬰兒,繈褓緩緩滲出黑色液體;女孩的手機屏幕,不斷重複播放著她跳樓的瞬間。
他們……早已不在。
而我,是不是也快了?
“我……我還沒死!”我嘶吼著,聲音在車廂裏回蕩,“我還活著!我能感覺到!我能思考!”
“感覺和思考,不等於生命。”k7緩緩轉回駕駛座,那片平滑的“臉”再次麵向前方,“意識可以在死亡後短暫延續,就像餘燼在風中掙紮。你現在的‘存在’,隻是程序對瀕死狀態的模擬。你上車的那一刻,你的肉體已經在現實世界停止了呼吸。”
我如遭雷擊,踉蹌後退,跌坐在座椅上。
我想起那場大雨,想起站台的空曠,想起那輛突然出現的黑車。我覺得自己胸口一陣劇痛,像是被什麽東西刺穿。我記得自己倒下,雨水混著血水,在地上蔓延成一片暗紅。
原來……我已經死了。
可我的意識,卻被這輛車捕獲,困在這無盡的循環中。
“為什麽是我?”我低聲問,聲音裏帶著哭腔,“為什麽是我被選中?”
“不是選擇。”k7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甚至……有一絲疲憊,“是概率。是程序的自動篩選。你在死亡瞬間的腦波頻率,符合‘歸途’係統的接收標準。你的恐懼足夠強烈,記憶足夠完整,執念足夠深——你是理想的樣本。”
我閉上眼,淚水無聲滑落。
我想起母親,想起她臨終前握著我的手,說“別怕”。我想起那個雨夜,我衝出家門,因為她的一句責罵。我想起自己倒在血泊中,意識模糊,卻還在想著——她會不會後悔?
原來,我的執念,就是這份未盡的愛與怨。
“你們……要拿走我的‘殘響’嗎?”我睜開眼,聲音平靜下來。
“是的。”k7說,“當你的恐懼達到峰值,當你的記憶徹底崩解,係統將提取你最後的意識波動。然後,你將被歸檔,成為數據的一部分。”
我沉默良久,忽然笑了。
“可如果……我不配合呢?”
車廂的燈光驟然變紅,警報聲低低響起。
“抗拒是程序的一部分。”k7的聲音依舊平靜,“恐懼的升級,正是實驗的關鍵變量。”
我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駕駛座。
“那你知道嗎?”我輕聲說,“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卻還被困在回憶裏,一遍遍重演。”
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片平滑的皮膚。
冰冷,光滑,毫無生命。
可就在接觸的瞬間,我感覺到——一絲震顫。
像是機器的心跳。
“k7……”我低聲說,“你收集了這麽多‘殘響’,有沒有想過……你自己,是不是也是某個‘殘響’?”
車廂陷入死寂。
燈光熄滅。
黑暗中,我聽見一聲極輕的、近乎人類的歎息。
然後,引擎啟動。
車輪碾過虛無。
我們,再次出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