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播響起，那聲音像是從一口深埋地底的古井中爬出來的，幹澀、冰冷，帶著鐵鏽與腐土的氣息：“第十三次循環啟動。係統將進行記憶清洗。”
    我坐在車廂最末端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的金屬壁，手指不自覺地掐進掌心。這聲音我已經聽過十二次了，每一次都像是一把鈍刀，緩慢地割開我的意識。可這一次，它來得格外清晰，仿佛不是從廣播裏傳出，而是直接在我顱骨內側低語。我閉上眼，試圖屏蔽那聲音，可它卻像藤蔓一樣纏繞住我的神經，越收越緊。
    車體猛地一震，像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從地底拽起。頭頂的燈管劈啪閃爍，忽明忽暗，映得整個車廂如同溺水者的夢境。緊接著，所有的窗戶——那些本該映出窗外黑暗隧道的玻璃——開始扭曲、融化，像被高溫炙烤的蠟。然後，一張張臉浮現出來。
    不是倒影，不是幻覺。是臉。
    136張臉，貼在玻璃上，擠擠攘攘，層層疊疊。他們的眼睛沒有瞳孔，隻有一片灰白，像是被雨水泡爛的紙人。嘴唇微微開合，卻沒有聲音從廣播裏傳出，可我卻聽見了——那聲音直接鑽進我的耳道，順著脊椎爬上來，鑽進我的腦髓。
    “留下來……別走……”他們齊聲低語，聲音重疊在一起，像是一百個母親在深夜哄睡嬰兒，溫柔卻令人毛骨悚然。“這裏很安全……林昭，你已經累了……睡吧……我們都在等你……”
    我認出了幾張臉。第七次循環時自殺的乘務員小陳，她左眼裂開一道口子，像是被人用指甲硬生生撕開；第九次循環中消失的乘客老周，他的臉被拉長，一直垂到玻璃下方，像一條濕漉漉的布條；還有……還有她。那個在第五次循環中抱著布娃娃的小女孩，她的眼睛是兩顆黑色的紐扣，此刻正死死盯著我，嘴角緩緩上揚，露出沒有牙齒的空洞。
    我猛地咬破右手食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疼痛讓我清醒了一瞬。我衝向最近的車窗，用血在玻璃上飛快地寫下那個公式——Ψ = ∫(φ?x) dt。量子意識疊加態方程。這是我在第三次循環中從一本被燒焦的筆記本上抄下的，據說是“逃出循環”的密鑰。每一次書寫，玻璃都會震顫，仿佛它本身也在抗拒這個公式的存在。
    血字剛成，整麵玻璃發出刺耳的“咯吱”聲，像是有無數根骨頭在內部斷裂。裂痕從公式中心蔓延開來，蛛網般擴散。我盯著那裂縫，心跳如鼓。忽然，一道微弱的藍光從裂痕中滲入，像是深海中某種生物發出的冷光，幽幽地照亮了我的半邊臉。
    那光不像是電，也不像是火。它更像……記憶。
    我看見了。透過那道裂縫，我看見了外麵的世界——不是隧道，不是鐵軌，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白色空間，像是被漂白過的祭壇。地上躺滿了人，穿著不同年代的衣物，姿勢扭曲，像是被某種儀式定格在死亡的瞬間。他們的胸口都插著一根細長的金屬管，連接著頭頂懸浮的黑色立方體。而那立方體，正緩緩旋轉，發出低頻的嗡鳴。
    那是“源核”。
    我忽然明白了。這列車不是交通工具，是一座移動的祭壇。每一次循環，都是對殘響體意識的收割。我們的記憶被清洗，被提煉，喂養給那個立方體。而“安全”？那隻是係統編織的謊言，是它用溫柔的低語和虛假的溫暖，誘騙我們放棄抵抗，成為下一個貼在玻璃上的臉。
    “林昭……”那136張臉又開始低語，聲音比剛才更近，仿佛就貼在我的耳邊。“你逃不掉的……你已經是我們的一部分了……看看你的手……”
    我低頭。右手食指上的傷口不知何時已經愈合，皮膚光滑如初，可那血寫的公式，卻開始從玻璃上褪色，像被無形的橡皮擦慢慢抹去。
    不，不能讓它消失。
    我猛地抽出隨身攜帶的玻璃碎片——那是我在第二次循環中從破碎的車窗上掰下的，一直藏在衣袖裏。我再次割開手指，鮮血滴落，在玻璃上重新書寫公式。這一次，我用盡全力，每一個符號都像是刻進骨肉。
    Ψ = ∫(φ?x) dt。
    寫完最後一筆，整節車廂劇烈震顫，仿佛整列火車正在被某種巨力撕裂。玻璃上的裂痕驟然擴大，藍光如潮水般湧入，照亮了每一張貼在窗上的臉。他們開始尖叫，不是人類的聲音，而是一種高頻的、金屬摩擦般的哀鳴。他們的臉在藍光中扭曲、融化，像是被投入熔爐的蠟像。
    “你不能走！你屬於這裏！”他們嘶吼著，聲音中帶著憤怒與絕望。“第十三次循環必須完成！係統需要你！”
    我後退一步，背抵車廂壁，心跳如雷。藍光越來越強，裂縫中開始滲出更多東西——不是光，是影像。我看見自己，不同時期的自己：第一次上車時的茫然，第三次循環中崩潰大哭的我，第七次循環中試圖跳車卻被無形力量拉回的瞬間……還有，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畫麵——我站在那白色祭壇中央，胸口插著金屬管，雙眼空洞，而頭頂的黑色立方體正發出刺目的紅光。
    那是未來的我。
    “不……”我喃喃道，“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我舉起染血的手，對著最大的那道裂縫，嘶吼：“Ψ = ∫(φ?x) dt！給我開！”
    刹那間，整列火車發出一聲巨響，像是某種古老機械終於崩解。所有窗戶同時爆裂，136張臉在藍光中化為灰燼，隨風飄散。冷風灌入車廂，帶著鐵鏽與腐葉的氣息，卻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踉蹌著走向車門，手指觸碰到冰冷的把手。門外，是一片漆黑的隧道，但這一次，我看到了盡頭——一點微弱的光，像是黎明前最暗的星。
    我知道，這可能不是真正的出口。也許第十四次循環已經在等待。也許“係統”會修複一切，重新開始。但至少現在，我打破了它的規則，撕開了它的謊言。
    我推開車門，踏入黑暗。
    風在耳邊呼嘯，像是無數亡魂的低語。但我沒有回頭。
    因為我知道，真正的恐怖，不是留在這裏。
    而是開始相信——這裏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