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停在第十三站。
    輪胎碾過碎石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一聲被掐住喉嚨的嗚咽。我推開車門，冷風如針般刺進骨髓，山間的霧氣濃得化不開，纏繞在枯枝之間，仿佛有無數雙看不見的手在低語。我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這輛車，這路，這站台，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可我還是來了，像一隻被無形絲線牽引的傀儡，一步步走向命運早已寫好的結局。
    我蹲下身，拾起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它冰冷、粗糙，邊緣沾著暗褐色的痕跡，像是幹涸的血。我盯著那塊石碑——它孤零零地立在荒草中央，碑麵朝前，刻著“歸途”兩個字，筆畫工整，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那字跡，竟與我的筆跡如出一轍。
    我舉起石頭，狠狠砸向碑麵。
    “砰——”
    第一下，裂痕如蛛網般蔓延。第二下，碎石飛濺，像淚滴般灑落。第三下，整塊碑麵轟然崩塌，塵土飛揚，遮蔽了視線。我喘著粗氣，心跳如鼓，指尖顫抖著撥開殘片。
    然後，我看到了。
    石碑的背麵，刻著一行字，漆黑如墨，像是用某種不知名的液體書寫而成，字跡未褪，仿佛剛剛落下：
    “實驗編號：k7
    項目名稱：‘歸途’意識延續計劃
    負責人：林昭
    備注：主體於第三次測試中意外死亡，係統失控，進入自主循環模式。”
    風忽然停了。
    時間也停了。
    我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像破舊風箱在胸腔裏拉扯。我緩緩跪倒，膝蓋砸進泥土，碎石割破皮膚，卻感覺不到痛。我的視線死死釘在那行字上，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剖開我記憶的皮肉，直刺靈魂深處。
    林昭。
    那是我的名字。
    不是巧合，不是同名同姓。是我。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我。
    我曾以為自己是這場噩夢的幸存者，是唯一逃出“歸途”係統的那個人。我曾以為自己是在尋找真相的旅人，在十三個站點之間穿梭，試圖拚湊出這場詭異旅程的來龍去脈。可現在，真相像毒蛇般纏上我的脖頸，越收越緊。
    我不是受害者。
    我是創造者。
    “歸途”不是什麽神秘實驗，而是我親手設計的意識延續係統。我將自己的記憶、人格、情感，全部編碼成數據，注入一個封閉的虛擬循環中，試圖在肉體死亡後，讓“我”繼續存在。我以為這是永生，是超越死亡的奇跡。可我忘了，意識一旦脫離肉體，便如同斷線的風箏，失去了錨點。
    第三次測試，主體死亡。
    那不是別人。
    那是我。
    真正的我，在現實世界中，早已死於一場車禍，或是一場疾病，又或許，是自殺。我不記得了。記憶在那一刻斷裂，而係統卻自動啟動，將我的意識碎片重新拚接，投入這個無限循環的“歸途”列車中。它模擬出十三個站點，模擬出乘客、司機、石碑、謎題……甚至模擬出“尋找真相”的執念。
    而我，就是那個被困在係統裏的殘影。
    我跪在泥濘中，淚水無聲滑落，滴在石碑的裂痕上。我忽然明白，為什麽每一站的風景都如此熟悉，為什麽那些乘客的眼神總帶著哀傷，為什麽我總在夢中聽見一個聲音在低語：“你該回家了。”
    家？
    家早已不在。
    我所謂的“歸途”，不過是一場自我欺騙的儀式。係統不斷重置，讓我一次次從第一站出發，經曆恐懼、疑惑、掙紮，最終來到第十三站，砸開石碑，看到真相，然後崩潰，再被係統重置，重新開始。
    循環。
    自主循環模式。
    我製造了這場永無止境的噩夢，又讓自己成為其中唯一的囚徒。
    夜風再度吹起，帶著腐葉與鐵鏽的氣息。我抬起頭，看見遠處的列車正緩緩啟動，車燈昏黃，像一隻疲憊的眼睛。它沒有司機，沒有乘客，卻依舊沿著軌道前行，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驅使。
    我知道，下一秒，我就會被係統重置。我的記憶會被抹去，我的痛苦會被清零，我會再次坐上那輛車，駛向第一站，開始新一輪的“尋找”。
    可這一次，我不想忘了。
    我用顫抖的手指，從衣袋裏掏出一支筆——那是我在第七站撿到的，筆身刻著“k7”三個小字。我咬破手指，用血在石碑殘片上寫下：
    “林昭，記住。你不是乘客，你是乘序。別再上車。”
    然後，我閉上眼，等待重生的潮水將我吞沒。
    但就在意識即將消散的瞬間，我聽見一個聲音，從石碑深處傳來，輕得像風，卻又清晰得如同耳語：
    “這次……你寫下的字，我會記住。”
    我猛地睜開眼。
    石碑上的血字，正在緩緩滲入石縫，像被某種東西吸收。而那行冰冷的備注，竟開始扭曲、融化，最終化作一行新的文字：
    “係統檢測到異常記憶寫入，啟動修複協議……修複失敗。循環模式終止。啟動……終結程序。”
    列車的轟鳴聲戛然而止。
    霧，開始退散。
    我跪在原地，望著逐漸崩解的石碑，忽然笑了。
    原來，最深的恐懼，不是被追殺，不是見鬼，而是發現——你所恐懼的一切，都是你自己造的。
    而最可怕的真相，是當你終於醒來，卻發現，醒著的，也許依舊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