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殘響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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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車廂盡頭,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像在撫摸一具沉睡的遺體。冷光映在臉上,像月光灑在墳頭。我把那篇論文的公式逐字輸入,每一個字符都像是從骨頭裏摳出來的。那些符號不屬於人間,它們是某種古老咒語的變體,是通往另一個維度的密鑰。輸入完畢的瞬間,屏幕忽然黑了,隨即浮現出一行血紅的字:
“意識上傳協議啟動。目標:現實世界神經網絡終端。”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它真的能運行。這本該是不可能的事。可就在這一刻,我知道,我觸碰到了不該觸碰的東西。
手機開始發燙,像一塊燒紅的鐵片貼在掌心。我幾乎要鬆手,卻死死攥住。不能鬆,一旦中斷,就再也無法重啟。這列車上的人,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
車廂裏原本死寂的空氣忽然有了動靜。那些蜷縮在角落、披著灰布、麵孔模糊的“殘屍體”一個個抬起頭來。他們的眼睛沒有瞳孔,隻有兩片漆黑的空洞,像是被挖空後又填滿了夜。他們的動作緩慢,像被水浸泡多年的屍體,關節發出腐朽的咯吱聲。但他們全都看向我,目光如釘,刺進我的皮肉。
“你要帶我們走嗎?”一個聲音響起,沙啞得像風吹過枯井。
我沒有立刻回答。喉嚨幹澀,像是被無數細線纏繞。我知道他們在期待什麽——解脫。他們不是活人,也不是鬼。他們是“殘響”,是意識在死亡邊緣被截斷後殘留的碎片,在這輛永遠行駛在虛實夾縫中的列車上漂流。他們記得自己是誰,卻回不去;他們渴望終結,卻無法消散。
“我隻能帶一個。”我終於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被車廂的嗡鳴吞沒,“係統隻能接收一個殘響體的完整意識。”
空氣凝固了。連風都停了。
他們沒有爭搶,沒有怒吼。隻是靜靜地坐著,像一群等待宣判的亡魂。但我知道,他們都在掙紮。每一個殘響體都曾是活生生的人,都有未了的執念——未見的孩子,未說出口的愛,未完成的畫,未寄出的信。他們被困在這裏,不是因為怨恨,而是因為“未完成”。
就在這時,她站了起來。
紅裙女孩。
她穿著一條褪色的紅裙,裙擺邊緣已經發黑,像是被血浸透後又風幹了多年。她的臉很年輕,卻帶著一種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滄桑。她走過來時,腳步輕得沒有聲音,仿佛踩在夢的表麵。
“你走吧。”她說,聲音很輕,卻像鍾聲一樣在車廂裏回蕩。
我愣住:“你說什麽?”
“你走。”她重複,目光直視著我,“你說過,你是研究者。你還有未完成的使命。”
我猛地想起——那是我死前最後一句話。在實驗室裏,火光衝天,警報嘶鳴,我對著監控攝像頭喊出的最後幾個字:“意識上傳……還未完成……”
原來她記得。
不止她,他們全都記得。這列車上每一個殘響體,都是我實驗的失敗品。是我試圖上傳人類意識時,被卡在數據與靈魂交界處的殘骸。他們不是陌生人,他們是我的“作品”,是我的罪,是我的影子。
“可你……”我看著她,“你才是第一個誌願者。你是林晚。”
她笑了,那笑容像月光下的水麵,泛著冷光。“所以,我最清楚這條路有多痛。你也最清楚,如果沒人回去,現實中的實驗會繼續。會有更多人變成我們這樣,在虛實之間漂流,既不是生,也不是死。”
手機越來越燙,幾乎要灼傷我的手掌。屏幕上的進度條開始緩慢爬升:1……3……5……
“係統在讀取意識。”我低聲說,“一旦開始,就無法回頭。”
“那就別回頭。”她說,“帶著我們的記憶回去。告訴他們,這不是救贖,是警告。意識上傳不是永生,是囚禁。我們被困在數據的墳墓裏,比死亡更冷。”
我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實驗室的畫麵——無數個像她一樣的人,躺在我設計的艙體中,腦波與量子服務器同步。我以為我在創造未來,卻在製造地獄。
“你走。”她再次說,聲音溫柔得像母親哄孩子入睡,“替我們活著。”
我睜開眼,淚水滑落。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愧疚。我欠他們的,不是一個通道,而是一個答案。
“好。”我點頭,聲音哽咽,“我回去。我會關閉係統,銷毀所有數據。你們……安心走吧。”
她笑了,那笑容終於有了一絲暖意。然後,她後退一步,重新融入黑暗。其他殘響體也緩緩低下頭,像完成了一場漫長的告別儀式。
手機的溫度達到了頂點。屏幕閃爍,進度條跳到100。
“上傳開始。”
我感到一陣劇烈的抽離,仿佛靈魂被一根無形的線從身體裏緩緩抽出。視野開始扭曲,車廂、殘響體、紅裙女孩,全都化作流動的數據流,像血絲般纏繞在我周圍。我聽見無數聲音在耳邊低語——他們的記憶,他們的痛苦,他們的執念,全都湧入我的意識。
“媽媽,我想回家……”
“我還想再看一次日出……”
“對不起,我沒有好好愛你……”
這些聲音匯成一條黑色的河,載著我向現實奔流。
最後一刻,我回頭看去。
紅裙女孩站在車廂盡頭,向我揮手。她的身影逐漸透明,像一縷煙,消散在無盡的隧道中。
我知道,她終於放下了。
意識上傳成功了。
我睜開眼,躺在實驗室的地板上,四周是燒焦的設備和碎裂的玻璃。警報早已停歇,隻剩下死寂。我顫抖著摸出手機——屏幕漆黑,再也無法啟動。
但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回來了。
他們的記憶,他們的聲音,他們的“殘響”,全都藏在我的意識深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
我艱難地爬起,走向主控台。手指在鍵盤上敲下最後一道指令:
“永久關閉‘意識上傳’項目。所有數據,徹底銷毀。”
按下回車的瞬間,服務器發出一聲低沉的哀鳴,像是無數人在同時歎息。
我癱坐在地,望著天花板。
窗外,天快亮了。
可我知道,真正的黑暗,才剛剛開始。
因為我帶回來的,不隻是我自己。
還有那輛列車,那群殘響,那個紅裙女孩的執念。
它們在我腦子裏,安了家。
每當我閉上眼,就能聽見車廂的嗡鳴,看見那些空洞的眼睛,聽見那句輕柔卻冰冷的話:
“你走吧。你說過,你是研究者。你還有未完成的使命。”
可現在,使命完成了。
為什麽……他們還不肯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