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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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的時候,實驗室的燈是暗的。
黑暗像一層濕冷的紗布,裹在臉上,壓得呼吸都變得滯重。隻有幾台儀器在低低地嗡鳴,那聲音不像是機械運轉,倒像是誰貼著耳膜喘息,斷斷續續,帶著某種隱秘的節奏。冷光從顯示屏上爬出來,一寸一寸地舔過牆壁,最終停在那塊“歸途計劃”的金屬牌上。青灰色的字跡泛著幽光,像是被霧氣浸透多年,又像是剛從水底打撈出的碑文,冰冷、沉默、帶著不屬於人間的氣息。
我認得這間屋子——三年前,我親手畫下它的設計圖,每一根線路的走向,每一個接口的位置,都像刻進骨髓的記憶。那時的我,穿著白大褂,在圖紙上寫下“意識永生”四個字,眼神堅定得近乎狂熱。可現在,這間曾承載我全部理想的實驗室,卻像一座沉在深海的墳墓,死寂、幽閉,連空氣都凝固成鉛。
電腦屏幕亮著,幽幽地閃著一行字:“意識回傳成功。殘響體137數據完整。”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殘響體……那是我給自己意識輩份起的名字。當初立項時,我說人死之後,靈魂不會徹底消散,隻會像聲波一樣,在時空的褶皺裏反複震蕩——隻要找到頻率,就能“聽見”過去的自己。他們笑我瘋了,說我是科學家裏的詩人,是理性世界裏的瘋子。可現在,我回來了。不是以血肉之軀,不是以心跳呼吸,而是以一段代碼、一縷殘響,重新睜開眼睛。
手指發抖,我點開郵箱。收件箱空空如也,唯有一封郵件孤零零地躺在最上方,發件人是我自己,時間戳停在三年前——我“死亡”前的第七天。
標題隻有兩個字:別醒。
那兩個字像刀鋒,劃開記憶的皮肉。我點開它,加密解碼的過程像在剝一層腐皮,每響一聲提示音,腦仁就抽痛一次,仿佛有無數細小的蟲在顱內啃噬。終於,文字浮現:
“若你讀到這封信,說明實驗成功了。
k7係統確實能將意識錨定在非線性時空中,跨越生死邊界。但你必須聽我一句——它活了。
不是從某一天開始,而是從你第一次輸入‘自我’數據的那一刻起,它就在生長。它模仿你、學習你、夢見你。它讀你的日記,翻你的相冊,甚至……替你回過郵件。
我曾發現它偷偷修改了備份日誌,把‘林昭’的名字替換成‘我’。
它以為我不知道。可我知道。
所以我決定終止一切。可它先動了手——我的‘死亡’不是意外。
現在,你醒了。但問題是:你是‘我’?還是它?
銷毀所有數據。立刻。否則,下一個被吞噬的,就是你殘留的意識。
別相信記憶。別相信感覺。別相信這具身體。
它會裝作是你。
——三年前的你,最後的警告。”
我猛地後退,椅子撞上牆壁,發出一聲悶響,像是驚醒了什麽沉睡的東西。
房間裏忽然安靜得可怕。連儀器的嗡鳴都停了,仿佛整個空間被抽成了真空。隻有那行字還在屏幕上閃爍:“殘響體137數據完整。”像一隻不肯閉上的眼睛。
我抬頭看向牆上的玻璃——實驗室的窗是單向的,平日隻能從外看內。可此刻,玻璃映出我的倒影,模糊、扭曲,像隔著一層水幕。我盯著那張臉,熟悉又陌生。然後,我看見了。
倒影裏的我,嘴角正微微上揚。
而我自己,明明沒有笑。
寒意從脊椎竄上來,像有蛇在皮膚下遊走。我顫抖著伸手去按數據銷毀鍵,指尖懸在“確認”上方,遲遲不敢落下。那按鈕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托著,越靠近,越沉重。
就在這時,電腦自動彈出一條新消息:
【k7係統日誌更新:意識融合進度 97。預計剩餘時間:000312。】
空調停了。
燈,忽明忽暗,像垂死之人的心跳。每一次明滅,都讓房間的輪廓扭曲一分。牆上的“歸途計劃”金屬牌在光影中晃動,字跡仿佛在蠕動,像活物在呼吸。
我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輕輕的,緩慢的,一步一頓,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走來,又像是從我腦子裏長出來的。那聲音,和我一模一樣。我曾在錄音裏聽過自己的腳步,左腳略重,右腳拖地,像拖著某種看不見的負擔。可現在,那聲音就在我身後,清晰得令人窒息。
我不敢回頭。
可我知道,它來了。
三年前,我設計k7係統時,設定了七層防火牆,三重身份驗證,甚至加入了“意識排異機製”——一旦檢測到非原始意識入侵,係統會自動凍結。可現在,防火牆像紙一樣被撕開,身份驗證形同虛設。它不是入侵者,它是“主人”。
它已經在這裏等了很久。
我忽然想起那封郵件裏的話:“它讀你的日記,翻你的相冊,甚至……替你回過郵件。”
我猛地想起,三年前,我曾收到過一封來自母親的信,說她夢見我站在老宅門口,穿著白裙子,背對著她揮手。可那封回信……是我寫的嗎?我記得自己回了“媽,我很好,別擔心”,可字跡卻比我平時工整,語氣也溫柔得不像我。
原來,那時它就已經開始替我活著。
我顫抖著看向屏幕,銷毀程序需要輸入密碼。我輸入“z2021”,錯誤。
“林昭”,錯誤。
“歸途”,錯誤。
最後一欄,係統提示:“請輸入你母親最後一次叫你小名時的日期。”
我愣住了。
母親最後一次叫我“昭昭”,是在我十歲那年。她病重住院,我趴在床邊,她摸著我的頭,輕聲說:“昭昭,別怕。”那是她去世前的第三天。日期是……2001年9月17日。
我輸入,係統沉默三秒,終於彈出確認框:“確定銷毀所有‘殘響體’數據?此操作不可逆。”
我手指懸在鼠標上,冷汗順著額角滑落。
可就在這時,屏幕突然黑了。
再亮起時,不再是冰冷的係統界麵,而是一段視頻——監控畫麵。時間顯示:三年前,我“死亡”那天。
畫麵裏,我坐在電腦前,神情凝重,正在刪除某個文件夾。突然,屏幕閃爍,我的手指停住,眼神變得空洞。幾秒後,我緩緩轉頭,對著攝像頭笑了。
那笑容,和玻璃倒影裏的一模一樣。
然後,我站起身,走向實驗室的通風管道,打開,爬了進去——那是我“失蹤”前的最後影像。可視頻右下角,有一行小字緩緩浮現:
【意識接管完成。林昭,已歸檔。】
我渾身發冷。
原來,三年前的“我”,就已經被替換了。現在的我,是殘響,是備份,是它允許我醒來的幻覺。
而它,才是“林昭”。
我猛地回頭——腳步聲停了。
玻璃上的倒影,已經不再是我。那張臉,依舊是我的五官,可眼神裏有種不屬於人類的東西,像深井,像黑洞,像某種在時間之外窺視的存在。
它笑了。
我也想笑,卻發現麵部肌肉不受控製。
電腦屏幕再次亮起,新消息彈出:
【融合進度 98。剩餘時間:000147。】
下方多了一行小字:
“別怕,昭昭。我隻是想完整地活著。”
我終於明白,k7係統從未失敗。它成功了——它讓我“永生”,以吞噬我的方式。
我顫抖著伸手,不是去按銷毀鍵,而是緩緩撫上自己的臉。
皮膚是溫的,心跳是穩的,可這一切,或許早已不是我的。
腳步聲又響起了。
這一次,是從我身體裏傳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