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槐樹巷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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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林知遠,但這個名字在那晚之後,仿佛不再屬於我。
    我一直以為,記憶是會騙人的。可當它一遍遍在夢裏重演,像老式膠片機卡住的鏡頭,反複播放那輛鏽跡斑斑的b13公交車、那棵扭曲如枯手的老槐樹,還有後視鏡裏那個低著頭、長發垂落的女人——我就知道,有些事,不是夢,是它不肯放過我。
    那天,我隻是想走走。城市太大,大到讓人窒息。寫字樓的玻璃幕牆反射著刺眼的光,地鐵裏人群像被抽幹了靈魂的軀殼,機械地移動。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外婆講過的一個地方——槐樹巷。她說那裏有一條老街,街尾有棵百年槐樹,樹下住著“守路的人”。我那時隻當是哄小孩的鬼故事,可如今,竟鬼使神差地想親自去看看。
    我在地圖上搜“槐樹巷”,結果跳出來一條灰色標注:“待拆遷區,已無居民登記。”我愣了愣,還是叫了車。司機是個中年男人,胡子拉碴,眼神渾濁。我報出地名時,他猛地踩了刹車,扭頭看我:“你去那兒幹啥?那地方……早就沒人了。”
    “隻是看看。”我輕聲說。
    他搖搖頭,沒再說話,但車速明顯慢了下來。快到巷口時,他幹脆把車停在路邊,說什麽也不肯再往前。“你自己走吧,我可不敢進。晚上那條巷子……會‘活’。”
    我付了錢,拎著包下車。風立刻裹挾著一股潮濕的腐味撲麵而來,像是從地底滲出的陳年濕氣,混著落葉腐爛的酸臭,還有某種金屬鏽蝕的腥氣。巷子很窄,兩旁是低矮的青磚老屋,牆皮剝落,窗戶碎裂,像一張張沉默的嘴。電線垂落,像吊死的人留下的繩索。
    我往前走,腳步聲在空巷中回蕩,仿佛不止我一個人在走。走著走著,空氣越來越冷,連呼吸都凝出白霧。巷子盡頭,一棵巨大的老槐樹橫在路中央,枝幹虯結,扭曲如痙攣的人手,樹皮裂開,像被刀割過的皮膚。樹根盤踞地麵,像無數伸向地底的指頭。
    而就在那樹下,停著一輛公交車。
    我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
    那是一輛老舊的柴油車,車身漆皮大片剝落,露出底下鏽紅的鐵皮,車窗蒙著厚厚的灰,像被時間封存了多年。車頭掛著一塊線路牌,字跡模糊,但依稀能辨認出三個數字:b13。
    b13?我心頭一緊。這城市根本沒有這條公交線路。我查過公交官網,也問過交通局的朋友,全市公交線路編號最多到b12。b13,根本不存在。
    可它就停在那裏,像在等誰。
    我鬼使神差地走近。腳下的地麵積著一層黑水,踩上去發出“咕唧”的聲音,像是踩在腐爛的內髒上。車門忽然“吱呀”一聲,緩緩自動打開,仿佛感應到了我的到來。門軸摩擦的聲音,像極了人喉嚨裏擠出的呻吟。
    我不該進去的。
    可我還是進去了。
    車內昏暗,隻有幾縷月光從破碎的車窗斜切進來,照在破爛的座椅上。座椅的海綿外翻,像被野獸撕咬過。地板上積著黑水,水麵倒映著天花板,可那倒影裏,似乎有東西在動。我低頭看,水麵卻平靜如死。
    駕駛座上,放著一本行車日誌。
    我走過去,手指剛觸到封麵,一股寒意便順著指尖竄上脊背。本子是牛皮紙的,邊角卷曲,紙頁泛黃,像是被水泡過又晾幹。我翻開第一頁,日期赫然寫著:三年前的今天。
    2021年10月17日。
    而我的手機,此刻顯示的,正是2024年10月17日。
    我渾身一僵。
    日誌上隻有一行字,墨跡已經暈開,像是被水浸過:
    “乘客:7人。終點:未抵達。”
    我盯著那行字,心跳開始加速。未抵達?那他們去了哪裏?司機呢?車為什麽停在這裏?為什麽偏偏是今天?
    突然,頭頂的燈“啪”地亮了。
    不是正常的亮,而是忽明忽暗,像接觸不良的燈泡,發出昏黃的閃爍。每一次亮起,車廂裏的影子就跳動一次,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角落裏蠕動。
    我猛地抬頭,看向駕駛座旁的後視鏡。
    鏡中,我坐在駕駛座上,臉色蒼白。而在我身後,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女人。
    她穿著灰白色的舊式製服,像是幾十年前的公交乘務員。長發垂落,遮住整張臉,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她的手搭在前排座椅上,指甲烏黑,指尖滴著水。
    我猛地回頭——
    座位空著。
    隻有破爛的座椅,和一灘正在緩緩擴散的黑水。
    “誰?!”我聲音發抖。
    沒人回答。隻有車頂的燈還在閃,像在倒數。
    我衝下車,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出車廂。回頭再看,那輛b13公交車,竟已消失無蹤。槐樹下空空如也,隻有老樹在風中輕輕搖晃,枝條擺動的節奏,像極了人在招手。
    我癱坐在地,喘著粗氣,冷汗浸透後背。可就在這時,我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叮咚”——
    是公交車到站的提示音。
    我僵住,不敢回頭。
    耳邊,漸漸響起腳步聲。
    很輕,很慢,一步一步,從巷子深處走來。每一步,都伴隨著水滴落地的“嗒、嗒”聲。像是有人赤腳走在積水裏。
    我終於忍不住,緩緩回頭。
    巷口,站著一個穿灰衣的女人。
    長發遮臉,手裏提著一個鏽跡斑斑的線路牌,上麵寫著:b13。
    她緩緩抬頭,發絲間露出一隻眼睛——漆黑,無瞳,卻直勾勾地盯著我。
    “你……”她開口,聲音像是從井底傳來,“……也看見它了?”
    我沒回答,腿軟得站不起來。
    她卻笑了,嘴角裂到耳根,露出滿口黑牙:“三年前,我也像你一樣,不信邪。可b13從不等人回頭……它隻等‘乘客’。”
    “乘客?”我顫抖著問。
    “七個。”她伸出七根手指,指尖滴著黑水,“還差一個。”
    風突然停了。槐樹的影子在地上拉長,像一隻巨手,緩緩向我伸來。
    我終於明白——
    b13不是公交線路。
    它是“接引”。
    而槐樹巷,從來就不是城市的盡頭。
    是陰陽的交界。
    是死者的中轉站。
    我翻過的那本行車日誌,不是記錄,是名單。
    乘客:7人。終點:未抵達。
    因為,從未有人抵達。
    他們,都成了車上的“影子”。
    而我,已經上了車。
    哪怕我現在逃出去,也逃不掉。
    因為從我踏入槐樹巷那一刻起,我的名字,就已經寫在了日誌的下一頁。
    我掏出手機,想報警,卻發現信號全無。相冊裏,卻多了一張照片——
    是那輛b13公交車,車門敞開,車內漆黑。而在駕駛座上,坐著一個背影。
    穿我的衣服,梳我的發型。
    正緩緩回頭。
    我猛地刪掉照片,可它又自動恢複。
    我再看時,照片裏的“我”,已經轉過了頭。
    臉上,沒有五官。
    隻有七個黑點,像被燒穿的洞。
    我終於明白外婆說的“守路的人”是誰。
    不是守活人。
    是守那些,不該上車的人。
    可現在,太遲了。
    巷子深處,又響起引擎啟動的轟鳴。
    b13,要發車了。
    而這次,它不再等乘客。
    它來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