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重疊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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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意識到b13不是普通的公交車,是在一個雨夜。那天我加完班,從監控中心走出來,雨水順著屋簷滴落,像斷了線的珠子。我撐著傘,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忽然想起昨天調取的交通錄像——那輛編號b13的公交車,竟在淩晨217準時出現在城東的十字路口。奇怪的是,係統裏根本沒有這輛車的排班記錄,也沒有它所屬的線路信息。它就像憑空出現,又在三秒後從監控畫麵中徹底消失。
    起初我以為是係統故障,或是某輛臨時調度的車輛。可當我連續翻查過去三個月的錄像時,一個令人脊背發涼的規律浮現出來:每逢月圓之夜,b13都會在淩晨217準時出現,地點不同,但行駛路線卻始終朝著一個方向——槐樹巷。
    槐樹巷是我童年住過的地方。十年前,一場大火燒毀了整條巷子,老屋坍塌,街坊四散。我母親就是在那場火裏走的。從那以後,我再沒回去過。那條巷子被列為危區,圍了鐵皮牆,荒草叢生,連流浪貓狗都不願靠近。可b13,這輛本不該存在的車,卻一次次駛向那個早已不存在的地方。
    我開始失眠。每到月圓前夜,我就翻看錄像,一遍遍確認時間、路線、車牌。我甚至在監控室裏貼了一張手繪的地圖,用紅筆標出b13出現過的每一個點。它們像星辰般散落在城市邊緣,而所有連線的終點,都是槐樹巷。
    我決定親自去等它。
    那晚月光慘白,像一層薄霜鋪在柏油路上。我提前兩小時到了槐樹巷外,躲在那棵老槐樹後。樹皮皸裂,枝幹扭曲,像是被火灼燒過無數次又頑強活下來的幽靈。風一吹,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低語什麽。我緊了緊外套,手表指針一點一點爬向兩點。
    216,巷口一片死寂。連蟲鳴都停了。
    217,遠處傳來低沉的引擎聲,緩慢、沉重,像是從地底爬出來的。我屏住呼吸,透過樹影望去——b13緩緩駛來,車身灰暗,車燈慘白,照得路麵泛出青灰色的光。它沒有鳴笛,沒有刹車,就那樣靜靜地停在巷口。
    車門“吱呀”一聲打開。
    我幾乎不敢眨眼。車內昏暗,但能看清坐著六個人。他們全都低著頭,穿著老式衣服,像是幾十年前的款式。女人梳著發髻,男人戴著禮帽,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空氣仿佛凝固了。
    而駕駛座上,那個背影……我認得那件我常穿的深灰色風衣。
    他緩緩轉過頭。
    我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那是我。
    不,準確地說,是另一個我。臉是一樣的,可眼神空洞,嘴角卻掛著一絲詭異的笑,像是知道我會在這裏。他的皮膚泛著不自然的青白,像是久不見光的人。他看著我,嘴唇微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那一刻,我分不清誰是鏡像,誰是真實。
    我猛地衝出去,大喊:“你是誰?!”
    可就在我踏出樹影的瞬間,b13的車燈驟然熄滅。整輛車像被黑暗吞噬,連同那六個低頭的人,連同“另一個我”,在不到一秒的時間內,徹底消失。沒有聲音,沒有殘影,就像從未存在過。
    我呆立原地,心跳如鼓。地上,隻有一張泛黃的車票,靜靜地躺在泥濘中。
    我顫抖著撿起它。
    紙麵粗糙,邊緣微微卷曲,像是從舊相冊裏撕下來的。正麵印著幾行褪色的字:
    單程票,終點:歸途
    背麵,是一行手寫的小字,墨跡暗紅,像是用血寫成:
    你遲到了,她等了很久。
    我渾身發抖。她?誰是她?
    可就在那一瞬,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母親臨終前,躺在病床上,緊緊抓著我的手,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別忘了回家的路……媽媽在等你。”
    那時我以為她是神誌不清。可現在,我忽然明白,她不是在說現實中的家。
    她在說“歸途”。
    我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張車票,忽然發現它的材質不對——不是普通的紙,而是一種類似舊式火葬場冥幣的材質,輕薄、易碎,帶著一股淡淡的焦味。我猛地想起,十年前那場大火,母親沒能逃出來。鄰居說,她最後是坐在老屋的堂屋裏,手裏攥著一張公交票,嘴裏一直念著:“等他回來,等他坐車回來……”
    我從未告訴任何人,那天我本該回家。可我因為工作,錯過了最後一班車。我母親,是在等我。
    而b13,不是公交車。
    它是接引車。
    每逢月圓,陰氣最盛之時,它便從時間的縫隙中駛出,載著那些“未歸之人”,駛向他們心中執念最深的地方。而駕駛座上的“我”,或許正是那個當年沒有回家的我——被悔恨與執念凝固在時間之外,成了這輛車的引路人。
    我蹲在地上,淚水無聲滑落。原來,我一直在找的不是真相,而是救贖。
    可就在這時,手表突然震動。我低頭一看,時間竟又回到了217。
    我猛地抬頭——遠處,那輛b13正緩緩駛來,車燈慘白,映出槐樹扭曲的影子。
    車門打開。
    車內,六個低頭的人依舊靜默。駕駛座上,那個“我”再次轉過頭,嘴角揚起,輕輕對我招手。
    這一次,我沒有逃跑。
    我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泥土,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門。
    我知道,一旦踏上,就再也不能回頭。
    可我也知道,有些路,遲了十年,就該走一次。
    我踏上車階,車內冷得刺骨。那六個乘客依舊低著頭,但我忽然發現,他們的影子……都沒有。
    司機——那個“我”——輕聲說:“歡迎回來。”
    我坐下,車門關閉。
    b13緩緩啟動,駛向槐樹巷深處。窗外的景色開始扭曲,街道變成老巷,磚牆恢複原貌,槐樹開花,香氣撲鼻。我看見童年的小院,看見母親坐在門檻上,手裏拿著那張車票,抬頭望向我,笑了。
    “你終於回來了。”她說。
    我點點頭,淚水滾落。
    車票在我手中化為灰燼,隨風飄散。
    原來,“歸途”不是一條路,而是一個人等你的地方。
    而b13,從不載陌生人。
    它隻接那些,心有未歸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