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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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翻閱那些塵封已久的民俗資料,紙頁泛黃,邊角卷曲,像是被時間啃噬過的記憶。圖書館的燈光昏黃,照在那些手抄本和地方誌上,字跡模糊得仿佛隨時會從紙上滑落。可就在這片寂靜中,每一個字都像在低語,喚醒我心底某種沉睡已久的恐懼。
槐樹——在舊時的鄉野傳說裏,它從不是尋常的樹。人們說它根紮陰土,枝伸陽世,是陰陽交界的界碑。每逢子時,孤魂野鬼便沿著它的影子攀爬,借其枝幹停駐,等待冥差的召喚。更有人講,若在深夜路過老槐,能聽見樹皮下傳來指甲抓撓的聲音,像是有人被活活釘在樹幹裏,不得超生。而“冥車”——那輛隻在午夜出沒的末班車——便常停在槐樹之下,車門開啟時,冷風卷著紙灰的味道撲麵而來,乘客上車,卻從不報站,也不言語。
我查到,“b13”這條線路,在本地早已被除名。地圖上找不到它,公交公司也否認它的存在。可在老一輩的黑話裏,“13”不是數字,而是一條“回魂線”——專為那些死於非命、執念未消的亡魂所設的歸途。他們無法投胎,也無法安息,隻能一遍遍重複生前最後的路線,從終點回到起點,再從起點走向虛無。而“b”字頭,據說是“殯”字的隱語,是送葬車的代號,是活人不該搭的車。
我開始做同一個夢。
夢裏,我坐在那輛b17的後座——不對,是b13。車窗模糊,外麵的街景扭曲變形,像是被水浸過的老照片。路燈一盞盞亮起,卻照不出影子。車廂裏很冷,冷得像是從地底吹上來的風。我低頭看自己的手,指尖發青,像泡過太久的屍體。
有人在我耳邊說話,聲音輕得像風吹過枯葉。
“我們回不去了……你也不能。”
我猛地抬頭,前排的乘客緩緩轉過頭來。他們的臉是模糊的,五官像是被人用濕布擦過,隻剩下輪廓。但他們的眼睛——空洞、漆黑,沒有瞳孔,隻有深不見底的虛無。他們穿著老式的衣服,有的是八十年代的的確良襯衫,有的是九十年代的工裝,甚至還有一個女人,披著壽衣,領口繡著褪色的蓮花。
我張嘴想問,卻發不出聲音。司機始終沒有回頭,他的後腦勺光禿禿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像是被繩索絞過。車在行駛,可外麵的景物卻在倒退。街道、路燈、廣告牌,全都逆著時間流動。我看見一家早已倒閉的錄像廳,門口貼著《午夜凶鈴》的海報;我看見一座被拆毀的舊橋,橋下本該是幹涸的河床,此刻卻漂浮著紙錢和香燭;我看見我自己,站在站台,穿著那天的風衣,正準備上車。
而車,正駛向那個槐樹站。
我驚醒,冷汗浸透睡衣。窗外,月光慘白,照在窗台那盆枯死的綠蘿上。我忽然想起,那天我下車時,槐樹的影子,正好橫在車門上,像一道門檻。
我開始調查這棵樹的來曆。
在一本殘缺的《城南誌異》中,我找到一段記載:民國三十七年,城南槐樹下發生連環命案,七名女子在夜間失蹤,屍體被發現時,皆麵朝下趴伏於樹根處,口中含著槐葉,雙手交疊於胸前,狀似安睡。警方調查無果,最終歸為“邪祟作亂”。此後每逢七月半,附近居民常聞樹下有女子輕唱童謠,歌詞卻是:“車來了,車來了,十三號車接你回家……”
我翻到另一頁,字跡潦草,像是後人補錄的:“b13線路,原為殯儀館專線,後因事故停運。司機陳某某,於某夜駕車墜河,屍骨無存。然每逢陰雨,仍有人見其駕駛空車往返於槐樹與殯儀館之間,車上坐滿‘人’,卻無一人下車。”
我渾身發冷。
我開始懷疑,那天我上的,究竟是不是一輛普通的公交車。
我調取了當天的監控錄像——當然,官方係統裏沒有b13的記錄。但我通過一個在交通局的朋友,拿到了一段模糊的夜間監控。畫麵裏,一輛老舊的公交車緩緩駛入槐樹站,車牌模糊,但車型與我記憶中的完全一致。車門開啟,幾個模糊的人影上車,接著,是我自己。
可當我定格畫麵,放大車尾的線路牌時,上麵寫的不是“b17”,而是“b13”。
而更詭異的是,車頂的電子屏,在某一幀中閃過一行字:“回魂專線,僅限未歸者乘坐。”
我關掉電腦,手指發抖。
我開始失眠。每到午夜,總聽見窗外有車停靠的聲音,刹車氣泵的嘶鳴,車門開啟的“哢噠”聲。我拉開窗簾,街道空無一人,隻有那棵老槐在風中搖曳,樹影如鬼手般爬過地麵。
我夢見自己又上了那輛車。
這次,車廂裏坐滿了人。他們不再沉默,而是齊聲低語,聲音重疊在一起,像是一首古老的招魂曲。
“你來了……你也該回來了……”
我看見前排那個穿壽衣的女人轉過頭,她的眼睛是白色的,沒有瞳孔,嘴角卻緩緩上揚,露出一個不屬於活人的微笑。
“你沒下車,對嗎?從那天起,你就沒真正下過車。”
我猛地驚醒,卻發現自己的手,正緊緊攥著一張公交卡。卡麵已經發黑,邊緣磨損,像是被水泡過很久。我翻過來一看,背麵用紅筆寫著一行小字:“b13,單程票,不可退換。”
我衝進浴室,用冷水洗臉,鏡子裏的我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可就在我抬頭的瞬間,我看見鏡中我的身後,站著一個穿壽衣的女人,她正輕輕撫摸我的肩膀。
我猛地回頭——身後空無一人。
但鏡中的她,還在。
我開始懷疑,我是否真的從那輛車上下來過。
我翻出那天的日記,字跡是我寫的,可內容卻讓我心驚。最後一頁寫著:“我已經上了七次b13。他們說,坐滿七次的人,就再也不能下車了。我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但我記得,槐樹下,有七具屍體。而我,是第八個。”
我衝出家門,決定去那棵槐樹下看看。
深夜的街道寂靜得可怕。風穿過巷口,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我走到槐樹下,樹幹粗壯,樹皮皸裂,像老人布滿皺紋的臉。我伸手觸摸,指尖傳來一陣刺骨的寒意,仿佛摸到了冰封的屍體。
樹根處,泥土鬆動。我蹲下身,撥開落葉,發現下麵埋著一塊鏽跡斑斑的金屬牌,上麵刻著:“b13終點站——歸途。”
我顫抖著掏出手機,想拍照,卻發現相機無法對焦。屏幕裏,槐樹的影像扭曲,樹影中站著七個模糊的人影,正齊齊望向我。而我的身後,站著第八個。
我轉身——空無一人。
可當我再看手機,第八個人,已經站到了我麵前。
是……我自己。
他穿著我那天的風衣,臉色青灰,眼睛漆黑。他對我笑,嘴唇開合,卻沒有聲音。但我讀懂了他的口型:
“你終於來了。我們等你很久了。”
我想跑,可雙腳像被釘在原地。槐樹的枝條緩緩垂下,像無數隻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風停了,世界陷入死寂。
遠處,傳來熟悉的刹車聲。
那輛b13緩緩駛來,車燈慘白,照亮樹下的影子。車門開啟,一股腐朽的氣息撲麵而來。
我聽見無數個聲音在我耳邊低語:
“上車吧,這是你的歸途。”
我邁出了第一步。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而車裏,坐滿了“我”。
他們都在笑,等著我坐下。
車門關閉,引擎啟動。
b13,再次出發。
駛向那條沒有終點的回魂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