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錄音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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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城西那個常年陰濕的舊貨市場撿到它的。那天雨下得不大,卻綿密得像是從天上垂下來的灰線,把整條街都罩進一層薄霧裏。青石板路泛著水光,兩旁的攤位擠得密不透風,舊書、銅鎖、褪色的旗袍、斷了弦的二胡,還有那些說不清用途的木匣子,全都堆在油布底下,像是一群被遺忘的亡魂在等一個認領的人。
    我本無意停留,隻是路過時,眼角忽然掃到一隻鐵盒,半埋在一堆發黃的老照片裏。盒身鏽跡斑斑,邊角卷曲,像是被人狠狠踩過。可就在那一瞬,我竟覺得它在“看”我——不是比喻,是真的有種被注視的寒意,從後頸一路滑到尾椎。我蹲下身,指尖剛觸到鐵盒,一陣刺骨的涼便順著指腹竄了上來,仿佛摸到了冬夜裏結霜的墓碑。
    打開盒子,裏麵隻有一盤磁帶。黑色外殼,邊緣磨損得厲害,標簽上用紅筆潦草地寫著:“b13 行車記錄”。字跡歪斜,像是匆忙中寫下的遺言。背麵沒有生產信息,沒有錄音時間,甚至連品牌都看不清。我翻來覆去地看,總覺得那“b13”三個字寫得格外用力,像是有人用盡最後一口氣刻上去的。
    鬼使神差地,我買了它。
    回家後,我把磁帶塞進那台老式錄音機——是我外婆留下的,黑漆外殼,旋鈕已經有些卡頓。按下播放鍵時,機器發出一聲沉悶的“哢”,像是某種生物在喉嚨裏低吼。接著,沙沙的雜音響起,像是風吹過枯葉,又像是無數人在遠處竊竊私語。
    起初,隻是些模糊的環境音:車輪碾過鐵軌的震動,金屬摩擦的吱呀聲,偶爾夾雜著幾聲低語,卻聽不清內容。我調了調音量,靠在沙發上閉眼聽著,竟有種奇異的安心感,仿佛回到了童年,外婆在廚房煮薑茶,我在客廳聽廣播劇的夜晚。
    可就在第三十七分鍾,一切變了。
    雜音突然中斷,車廂內陷入一片死寂。緊接著,一個聲音清晰地響起,像是一根冰針,直直紮進我的耳膜:
    “林知遠,你為什麽還不上車?我們等你三年了。”
    我猛地睜開眼,心跳幾乎停了一拍。
    那聲音是個女人,語調平緩,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冷。她說得極輕,像是貼著我的耳朵說的,又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最詭異的是——她叫的是“林知遠”。
    那不是我的名字。
    我叫蘇晚,是個自由撰稿人,寫些都市怪談、靈異故事,在公眾號上小有名氣。林知遠是誰?我不認識,也沒聽過。可那聲音,卻讓我渾身發冷,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正緩緩掐住我的喉嚨。
    我立刻按下停止鍵,房間裏瞬間安靜下來。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在地板上劃出一道慘白的光痕。我盯著那盤磁帶,它安靜地躺在機器裏,像一具沉睡的屍體。
    我不該再聽的。
    可第二天,我又按下了播放鍵。
    這一次,我錄了音,想用軟件分析那段話的聲紋。可剛放到那段話,電腦突然藍屏,重啟後,錄音文件全部消失,連回收站都沒有。我坐在黑暗的房間裏,冷汗順著脊背流下。可就在我準備扔掉磁帶時,我忽然發現——磁帶的外殼內側,有一行極細的小字,像是用針尖刻上去的:
    “b13,末班車,午夜發車,不載活人。”
    我渾身一僵。
    b13?末班車?不載活人?
    我查了資料,發現本市確實在九十年代有過一條夜間公交線路,編號b13,從城東殯儀館開往城西火葬場,專為運送遺體而設。司機是殯儀館的員工,乘客……從來都不是活人。這條線路在1998年因“事故頻發”被永久停運,官方記錄語焉不詳,隻說“車輛失控,墜入河中,全員遇難”。
    可“全員”是誰?遺體也算“遇難”嗎?
    我越查越心驚。有老居民說,那輛車的司機姓林,叫林知遠。他每天淩晨兩點發車,三年如一日,從不遲到。可就在停運前一個月,他突然失蹤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家裏也沒留下任何痕跡。唯一奇怪的是——那輛b13公交車,總在午夜準時出現在殯儀館門口,車門開合,像是在等人。
    等誰?
    我忽然想起那句“我們等你三年了”。
    三年……林知遠失蹤三年了?
    可為什麽,這盤磁帶會出現在舊貨市場?又為什麽,它會叫我“林知遠”?
    那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我站在一條漆黑的街道上,遠處有一盞昏黃的路燈,燈下停著一輛老舊的公交車,車頭掛著“b13”的牌子。車身斑駁,玻璃碎裂,車門半開,像一張咧開的嘴。我走過去,車內空無一人,隻有座椅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灰。我正要離開,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很輕,卻很整齊,像是很多人在同時行走。
    我回頭,看見一隊人影從霧中走來。他們穿著老式的壽衣,臉色青白,眼神空洞,一個接一個地上了車。最後一個人停下,直勾勾地看著我,嘴唇微動:
    “林知遠,你為什麽還不上車?我們等你三年了。”
    我驚醒,冷汗浸透睡衣。
    窗外,月光正好照在錄音機上。那盤磁帶,不知何時又被放了進去。
    我衝過去想拔掉電源,可手指剛碰到機器,磁帶突然自動播放。還是那段話,一字不差,可這一次,背景音裏多了一種聲音——是車門開合的“吱呀”聲,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人在反複上下車。
    我顫抖著把磁帶拿出來,想扔進火裏。可就在我舉起打火機時,磁帶突然發出一聲極輕的歎息,像是有人在我耳邊呼氣。
    “別燒它……我們隻想回家。”
    我僵在原地。
    那一夜,我沒敢再睡。我把磁帶鎖進抽屜,貼上符紙——是我從廟裏求來的,雖然不信,但此刻隻想抓住一點安全感。可第二天早上,符紙完好無損,磁帶卻出現在床頭櫃上,正對著我的枕頭。
    我終於明白,它不是普通的錄音帶。
    它是“車票”。
    b13在等林知遠,可林知遠已經不在了。於是,它找到了我——也許是因為我撿了它,也許是因為我的聲音、我的氣息,和林知遠太像。它把我當成了他。
    可我不敢上車。
    我試過把磁帶送人,可第二天它總會回來。我試過砸碎錄音機,可第三天,一台一模一樣的老式錄音機出現在我家門口,機器上放著那盤磁帶。我試過搬家,可無論我走到哪,隻要夜深人靜,那台錄音機就會出現在我房間的角落,靜靜等待午夜來臨。
    終於,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我再也撐不住了。
    我坐在錄音機前,手指顫抖地按下播放鍵。
    沙沙的雜音響起,車輪聲,風聲,然後——
    “林知遠,你為什麽還不上車?我們等你三年了。”
    我閉上眼,輕聲說:“我……上車。”
    話音落下,錄音機突然停止。房間裏陷入死寂。
    可就在這時,我聽見走廊盡頭傳來“吱呀”一聲——是車門開了。
    我站起身,走向門口。門自動打開,外麵不是樓道,而是一條漆黑的長街,遠處,那輛b13公交車靜靜停著,車燈昏黃,像一雙等待的眼睛。
    我一步步走過去,踏上台階。
    車內,坐滿了穿壽衣的人。他們齊刷刷地轉頭看我,臉上沒有惡意,隻有等待了太久的疲憊。
    司機座上,空無一人。
    我坐進駕駛座,手握住方向盤。儀表盤亮起,顯示時間:0000。
    引擎轟鳴,b13緩緩啟動,駛入濃霧。
    後視鏡裏,我看見自己的臉,正一點點變得陌生——眉眼模糊,膚色發青,最終,成了另一個男人的模樣。
    林知遠。
    原來,從我撿到磁帶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不在了。
    而b13,終於等到了它的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