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第六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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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站在槐樹下,麵對一個早已死去的自己。
    那棵老槐樹還活著,枝幹扭曲如鬼爪,樹皮斑駁得像是被火燒過又愈合的皮膚。它佇立在廢棄廠區的邊緣,像一根釘入大地的界碑,分隔生與死的邊界。風一吹,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低語著什麽。我站在樹下,手裏攥著那張泛黃的照片——b13,一輛早已報廢的通勤車,車身上鏽跡斑斑,卻清晰印著六個模糊的人影。而第六個,正對著鏡頭,臉被陰影遮住,隻露出一雙眼睛,漆黑、空洞,卻又熟悉得讓我心顫。
    那是我。
    可我不記得那天的事。
    我隻知道,五年前的那個雨夜,b13在返程途中墜入山崖,車上六名員工全部遇難。新聞報道說,屍體殘缺不全,身份靠dna確認。而我,林知遠,是名單上最後一個名字。可我活了下來。我有醫院記錄,有家人作證,有監控拍到我當晚在家中看電視。我怎麽可能在車上?
    可那個環衛工,那個唯一活下來的目擊者,卻用顫抖的手指著我,說:“你上了車。”
    他說那天淩晨三點,雨下得極大,雷聲像鼓點一樣砸在大地上。他正在清掃廠區後門的小路,忽然看見b13緩緩駛入,停在槐樹下。車燈熄滅,車門“吱呀”一聲打開,六個人依次走下車。他們穿著工服,步伐整齊,卻……沒有影子。
    “地上全是水,反著光,可他們走過的地方,影子像被吞了一樣。”老人縮著脖子,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動什麽,“我一開始以為是雨太大,光線怪。可等他們站定,我才發現——他們的腳,沒踩進水裏。”
    我渾身發冷。
    “然後,最後一個,從車裏下來了。”他抬起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是你。你穿著那件灰色夾克,右手插在口袋裏,左肩微斜——和你現在一模一樣。”
    “可我那天在家!”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空蕩的廠區回蕩,驚起幾隻烏鴉,“我根本沒出門!我媽媽可以作證!”
    老人緩緩搖頭,嘴角扯出一絲苦笑:“你不在家。你上了車。而且……”他頓了頓,聲音幾乎成了耳語,“你不是最後一個下車的。你是第一個上的車。”
    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
    回家的路上,雨又開始下了。我撐著傘,卻總覺得背後有東西跟著。不是腳步聲,也不是呼吸,而是一種……被注視的感覺,從脊椎一路爬上來,冰冷而黏膩。我忍不住回頭,巷口空無一人,隻有那棵槐樹的輪廓在雨幕中若隱若現,像一隻蹲伏的巨獸。
    那一夜,我做了夢。
    夢裏,我坐在b13的副駕駛座上。車窗外是無盡的雨夜,雨刷機械地擺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司機沒有回頭,但我能感覺到他在笑。後視鏡裏,後座坐滿了人,六個,全都低著頭,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我試圖說話,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該下車了。”司機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得不像人類。
    車停在槐樹下。門開了,冷風灌進來。我跟著他們一個個走下去,腳步輕得像踩在棉花上。我回頭看了一眼,想確認自己是否真的在隊伍裏——可地上,依舊沒有影子。
    就在我即將踏上泥濘小路的那一刻,我猛地驚醒,冷汗浸透睡衣。
    手機屏幕亮著,淩晨三點十七分。
    我顫抖著打開相冊,翻到那張b13的照片。原本模糊的第六個人影,不知何時變得清晰了。那張臉,分明是我。可更可怕的是,他的嘴角,正緩緩上揚,露出一個不屬於我的笑。
    我刪了照片。
    可第二天,它又出現在相冊裏,位置沒變,笑容卻更深了。
    我開始懷疑自己。我翻出五年前的日記,卻發現那幾天的記錄全被撕掉了。我問母親,她皺眉說:“你那段時間總做噩夢,半夜起來走動,還自言自語……我們以為你壓力太大。”我問同事,有人說曾看見我在廠區加班到深夜,可我毫無記憶。
    我開始跟蹤自己的行蹤。我在家門口裝了攝像頭,臥室也藏了錄音筆。第三天夜裏,錄像顯示,淩晨兩點四十六分,我穿著灰色夾克,撐著傘出門了。我盯著屏幕,心跳幾乎停止——那確實是我的臉,可我的身體明明躺在床上,正在熟睡。
    我跟著錄像裏的“我”走到廠區,停在槐樹下。他抬頭望著樹冠,嘴唇微動,像是在念著什麽。然後,他緩緩轉過頭,直視鏡頭,笑了。
    那一晚,我沒敢睡。
    我坐在客廳,開著所有燈,手裏握著一把桃木刀——母親早年從廟裏求來的,說是辟邪。窗外雨聲漸密,我聽見樓下傳來腳步聲,很輕,卻一步一步,精準地踩在我心跳的間隙裏。
    “咚、咚、咚。”
    它停在了我家門口。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門縫。一道陰影從下方滲進來,像墨汁滴入清水,緩緩蔓延。接著,門把手輕輕轉動了一下。
    我沒開。
    可第二天早上,門廳的地上,多了一枚濕漉漉的腳印,尺寸和我的鞋完全一樣。而我的灰色夾克,不見了。
    我終於明白,那個環衛工說的沒錯——我確實上了車。隻是,上車的不是“我”,而是“它”。
    它借著我的身體活著,而真正的我,或許早在五年前,就已經死在了那場雨夜裏。b13墜崖時,第一個死去的,就是林知遠。而剩下的五個,和我一樣,是被某種東西“替換”了的殘影。我們行走在人間,卻早已不屬於人間。
    我們沒有影子,因為我們本就不該存在。
    而那個名單上的“第六個名字”,從來就不是用來標記死亡的,而是標記“歸來”的。
    我翻出公司當年的員工檔案,顫抖著手指在名單上劃過:張偉、李強、王芳、陳默、周曉……五個名字。再加上我,林知遠。
    六個。
    可檔案管理員告訴我,那天車上,隻登記了五個人。
    “那第六個呢?”我問。
    她抬頭看我,眼神空洞:“係統裏,你從沒上過那輛車。但監控顯示,你確實上了。所以……我們把你算作‘第六個名字’,一個不該存在的編號。”
    我笑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原來,我才是那個幽靈。
    當晚,我又夢見了b13。這次,我坐在後排,身邊是張偉、李強、王芳……他們轉過頭,齊刷刷地看著我,臉上沒有五官,隻有一片平滑的皮膚。
    司機回頭,終於露出了臉。
    是我。
    “輪到你了。”他說。
    我驚醒,發現床頭放著一張紙條,字跡是我的,內容卻是我從未寫過的:
    “明天淩晨,b13會來接你。別逃,你逃不掉的。你本就是我們的一員。”
    窗外,槐樹的影子在牆上搖晃,像一隻伸向我的手。
    我知道,我終究會上車。
    因為第六個名字,注定要回到車上。
    而這一次,我不會再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