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b13，是在深秋的雨夜裏。
    那天我剛加完班，從寫字樓出來時，整座城市已經被雨水泡得發脹。路燈在霧氣中暈開一圈圈昏黃的光，像被水浸過的舊照片。我撐著傘，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往公交站走，高跟鞋敲在濕漉漉的地磚上，聲音被雨聲吞得幹幹淨淨。
    就在我快要走到站台時，一輛公交車緩緩停在我麵前。
    它通體漆黑，沒有車牌，車身上也沒有任何線路標識。車燈是暗紅色的，像是凝固的血。車門“吱呀”一聲打開，一股冷風撲麵而來，帶著陳年紙灰和檀香混合的氣味。
    我本該轉身就走。
    可那一刻，我的腳像被釘住了一樣。車門上方，一塊電子屏閃著幽綠的字：b17 → 往生橋。
    我從未聽說過這條線路。
    但我還是上了車。
    車內空無一人，座椅是深褐色的木製長椅，扶手處雕刻著模糊的符文。空氣冷得不正常，仿佛剛從冰窖裏搬出來。我坐在倒數第二排，心跳快得發疼。
    車門關閉，引擎聲卻聽不見。車子緩緩啟動，窗外的雨滴像是靜止在空中，一粒粒懸著，不再下落。
    我猛地回頭——窗外的世界凝固了。行人舉著傘停在半空，樹葉懸在風中，連雨水都成了透明的珠子，掛在天地之間。
    隻有這輛車，在靜止的時間裏穿行。
    我的心跳幾乎要衝破喉嚨。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車尾傳來：“你終於來了。”
    我猛地回頭，看見一個穿灰袍的老婦人坐在最後一排。她低著頭，白發垂落，手裏攥著一串漆黑的佛珠。她的臉……沒有五官，隻有一片平滑的皮膚。
    “你是誰？”我聲音發抖。
    “我是第三位。”她輕聲說，“也是最後一個記得自己名字的人。”
    我不懂她在說什麽。我想逃，可車門緊閉，窗戶紋絲不動。車子繼續前行，穿過凝固的城市，駛向一片越來越濃的霧。
    “b13不是車。”老婦人忽然抬頭，那張無麵的臉轉向我，“它是裂縫，是時間的傷口。每隔七天，它會在午夜出現，接走那些……沒能抵達終點的靈魂。”
    “那我呢？我是乘客嗎？”
    她笑了，聲音像枯葉摩擦：“不，林知遠，你是第七位乘客——但你不是失蹤者。你是‘接引者’。”
    我渾身一震。
    她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你忘了嗎？”她緩緩抬起手，指向我胸口，“三年前，你也坐過這輛車。那天夜裏，你本該死在那場車禍裏。可你活了下來——因為有人把你推了出去。”
    我腦中轟然炸開。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雨夜，山路，失控的轎車，副駕駛座上那個笑著遞給我熱奶茶的女孩……她推了我一把，自己卻被甩出車外。
    我活了下來。
    她消失了。
    警方說沒有找到屍體，也沒有監控記錄。她就像從人間蒸發。
    可我知道她在哪。
    她上了b13。
    “每一個‘接引者’，都曾死過一次。”老婦人低聲說，“你被選中，是因為你還記得她。你還記得她的溫度，她的聲音，她最後看你的眼神。所以你能看見這輛車，能聽見它的召喚。”
    “可……為什麽是我？”
    “因為第七位接引者，必須完成最後一次接引。”她緩緩站起身，向我走來，“你得把她帶回來。”
    “帶回來？帶回哪裏？”
    “帶回終點。”她停在我麵前，無麵的臉幾乎貼上我的鼻尖，“否則，b13會一直開下去，載著那些迷途的靈魂，在時間的夾縫裏打轉。而你，將永遠成為它的司機。”
    我猛地驚醒。
    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床上，心電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答聲。護士說我是在路邊被發現的，昏迷了三天。手機顯示日期——距離我上車那天，正好過去七天。
    我以為那隻是夢。
    直到當晚午夜，我又看見了它。
    b13，停在樓下。
    車門打開，車內空蕩蕩的，隻有一張紙條飄在最後一排的座位上：
    “她還在等你。”
    我衝了上去。
    這一次，車上多了一個人。
    一個穿校服的女孩，背對著我坐著，長發垂落。我認得那件外套——是我妹妹林知秋的。
    可林知秋已經死了三年。
    我顫抖著走過去，輕輕碰了碰她的肩。
    她緩緩回頭。
    臉上沒有傷痕，笑容如生前一般幹淨。可她的眼睛……是全黑的，沒有瞳孔，像兩口深井。
    “哥。”她輕聲說，“你遲到了。”
    “知秋……真的是你？”
    “我一直在車上。”她握住我的手，冰冷刺骨，“每次你路過，我都看見你。可你看不見我。直到現在。”
    “為什麽？為什麽是你？”
    “因為那天晚上，你本該和我一起死。”她低下頭，“你忘了麽？你說要陪我去補習班，可你臨時加班。是我一個人上的車。如果……如果你在，也許就不會出事。”
    我如遭雷擊。
    那天我確實爽約了。
    我推說工作忙，讓她自己去。結果她在路上遭遇車禍，當場死亡。
    而我，因為愧疚，把記憶封存了。
    “我不是失蹤者。”她輕聲說，“我是被遺忘的人。”
    我淚如雨下。
    “哥，帶我走吧。”她握住我的手，“帶我到終點。”
    “終點是哪裏？”
    “是放下。”她抬頭看我，黑眼中泛起一絲光，“是你終於承認，你沒能保護我。是你終於肯為我哭一次。”
    我抱著她，哭得像個孩子。
    就在這時，車子突然劇烈震動。老婦人的聲音從車尾傳來：“接引完成，返程。”
    b13開始倒退，穿過凝固的雨夜，駛向來時的路。
    窗外的景象飛速倒流，時間在逆轉。
    “我們去哪？”我問。
    “回到你醒來的那一刻。”知秋微笑著，“這一次，你會記得一切。”
    “那你呢？”
    “我該走了。”她鬆開我的手，身影漸漸透明，“哥，別再忘了我。”
    車子停下。
    我睜開眼，仍是醫院的病房。
    但這一次，我清楚地記得一切。
    我拔掉針頭，衝出醫院，在淩晨的街頭狂奔。我翻出舊相冊，找出她的遺照，買來香燭，在路邊設了小小的祭台。
    我跪在地上，燒紙，磕頭，哭著喊她的名字。
    雨又開始下了。
    但這一次，我沒有躲。
    我抬頭望天，仿佛看見b13在雲層中一閃而過，車燈熄滅，像一顆星墜入黑夜。
    我知道，她終於抵達了終點。
    而我，不再是乘客，也不是司機。
    我隻是她的哥哥。
    七天後，我在新聞上看到一則報道：一名女子在午夜失蹤，監控顯示她走進了一輛不存在的公交車。車牌號模糊，但線路牌上寫著：b13 → 往生橋。
    我盯著照片裏那輛漆黑的車，心猛地一沉。
    b13還在運行。
    接引者的位置，空缺了。
    我摸出兜裏的那張紙條，上麵不知何時多了一行小字：
    “下一個，是你認識的人。”
    我閉上眼，聽見遠處傳來車門開啟的“吱呀”聲。
    這一次，我不能再逃避。
    我站起身，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
    夜雨中，b13靜靜停在那裏，車門為我敞開。
    我知道，這輛車永遠不會真正停下。
    它穿梭在生與死的縫隙裏，載著被遺忘的靈魂，等待下一個能看見它的人。
    而我，已準備好接過那串漆黑的佛珠，坐上駕駛座。
    因為接引者的使命，不是終結。
    而是延續。
    隻要還有人被遺忘，b13就會再次出現。
    而我，將永遠在午夜等你。
    隻要你還記得那個名字。
    隻要你還願意，為他流一滴淚。
    b13的車門緩緩關閉。
    引擎無聲啟動。
    這一次，我握住了方向盤。
    後視鏡裏，倒映出六個模糊的身影，靜靜坐在後排。
    他們齊聲低語：
    “歡迎回來，第七位接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