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車門前，風從背後推了我一把。
    那輛車停在荒地中央，像一具被遺棄多年的鐵棺材。月光慘白，灑在鏽跡斑斑的車身，車頂積著一層灰，仿佛幾十年沒人動過。可車燈亮著，昏黃的光暈在霧中晃動，像一隻將死之眼。車牌是b13，數字歪斜，像是被人用指甲刻上去的。
    我本不該來的。
    可我聽見了她的聲音。
    “知遠……救我。”
    那晚她失蹤後，所有人都說她走了，再不會回來。警察查了三天，連腳印都沒留下。隻有我知道，她沒走。她被困在了某個地方——就在那輛車上。
    我翻過護欄，踩進泥濘。草長得太高，纏住腳踝，像無數隻手在拉我後退。我一步步走近，心跳和腳步一樣沉重。車門自動開了，發出金屬撕裂般的呻吟。
    我上了車。
    車廂裏很安靜，安靜得不像載過人。六名乘客坐在兩側，低著頭，影子被月光拉得極長，幾乎貼到天花板。我看不清他們的臉，隻覺那輪廓似曾相識，像是我記憶裏某個被抹去的片段。
    我站在過道中央，喉嚨發緊。
    然後，他們緩緩抬頭。
    沒有五官。
    那是一張張空白的臉，皮膚平滑如紙，眼鼻嘴的位置隻有一片虛無。我猛地後退一步，撞到車門，冷汗順著脊背滑下。
    駕駛座上的人緩緩轉過頭。
    是我。
    同樣的眉眼，同樣的傷疤，連左耳上的耳釘都一模一樣。可他的眼睛……漆黑，深不見底，像是兩個通向地底的洞。
    “你來了。”他說，聲音和我一模一樣，卻帶著某種詭異的回音，像是從井底傳來。
    “我要帶他們走。”我說，聲音在抖，但我強迫自己站直，“包括她。”
    司機笑了。
    那笑容扭曲，像是有人用刀在臉上硬生生劃出弧度。
    “不。”他說，“你要留下來。我才能走。”
    空氣驟然變冷。
    車窗瞬間結出霜花，一朵朵蔓延，像蛛網般覆蓋視線。我看見霜中浮現出人臉——女人、孩子、老人，他們張著嘴，無聲呐喊。我認出了其中一個。
    是她。
    林晚。
    我妹妹。
    三年前，她在這條路上失蹤。那天也是月圓夜。我本該送她回家，可我貪玩，去了網吧。她獨自走夜路，從此再沒回來。警方搜了半個月，最後隻在路邊找到她的一隻鞋。
    可我知道她沒死。
    每到月圓夜，我都能聽見她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像是在車裏，在隧道深處，在夢的盡頭。
    “哥……救我……”
    我跪在泥地裏哭過，發過誓，要找到她。可沒人信我。他們說我想她想瘋了。
    直到上周，我在舊檔案裏翻到一張照片——一輛廢棄公交，車牌b13。拍攝時間：三年前，她失蹤當晚。地點：城西荒路。
    而照片裏，駕駛座上的人……是我。
    不可能。
    那晚我明明在網吧。
    可照片是真的。我查了公交公司記錄，b13號車早在五年前就報廢了，本該被拆解，卻從未找到殘骸。
    它消失了。
    像被吞進某個看不見的口子。
    而現在，它回來了。
    “她在哪裏？”我盯著司機，聲音嘶啞。
    他沒回答，隻是抬起手，指向最後一排。
    那裏坐著一個人。
    長發披肩，穿著她失蹤那天的白裙子。
    我衝過去，跪在她麵前。
    “晚晚？”
    她緩緩抬頭。
    臉是空白的。
    和別人一樣。
    “哥……”她開口，聲音還是那麽軟，那麽熟悉，“你終於來了。”
    我伸手想碰她，卻被一股力量猛地拽開。我摔在地上，抬頭看見司機已站在我麵前，居高臨下，像在看一隻螻蟻。
    “這輛車，”他說，“隻載回不去的人。”
    “什麽意思？”
    “迷路的，被遺忘的，死在半途的。”他緩緩蹲下，與我平視，“他們上車，就再也下不去了。除非……有人替他們下來。”
    我渾身發冷。
    “你是誰？”
    “我是上一個你。”他說，“像你一樣，來找人。像你一樣，不信她已經死了。我上了車，想帶她走。可規則是——要帶走一個，就得留下一個。”
    我猛地看向林晚。
    她靜靜坐著，頭微微歪著，像小時候等我講故事的樣子。
    “所以你留了下來？”
    他點頭。
    “而我……成了司機。”
    我忽然明白了。
    這輛車在循環。
    每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心懷執念，深夜尋來，上車，想救所愛之人。可最終，他們成了乘客——臉被抹去，記憶被抽走，隻剩下空殼。而原來的司機，得以解脫，離開這輛地獄之車。
    “現在，輪到你了。”他說。
    “不。”我搖頭，“我不信。我可以帶她走。”
    我衝向林晚，想拉她起來。
    可她的身體像生了根，紋絲不動。
    “哥，”她輕聲說，“我好冷……你陪我一會兒好嗎？”
    我愣住。
    那一瞬，我幾乎要答應。
    可就在這時，我注意到她的腳。
    她穿著鞋。
    可那天，她隻找到一隻鞋。另一隻……從未尋回。
    我後退一步。
    “你不是她。”
    假的。
    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這輛車在騙我。它用我的記憶，捏造出她的模樣，引我上鉤。
    “你不是林晚！”我吼道，“還她回來！”
    司機笑了。
    “她早就沒了。”他說，“上車的人，最終都會忘記自己是誰。她也一樣。你以為她在等你？不，她隻記得冷，記得黑，記得痛。她不記得你了。”
    我不信。
    我不信。
    我衝向駕駛座，想搶方向盤。
    可車門突然鎖死。
    引擎轟鳴。
    車開始動。
    窗外，荒地飛速後退，可我知道——我們根本沒在前進。這輛車，從未駛向終點。它隻在原地打轉，載著亡魂，一圈，又一圈。
    乘客們開始低語。
    “留下來……”
    “陪我們……”
    “你不該來的……”
    聲音重疊，像潮水灌入耳朵。我捂住頭，跪倒在地。
    司機回到座位，戴上手套，緩緩戴上帽子。
    “歡迎上車，林知遠。”他說，“你是新的司機。”
    不。
    不！
    我砸向車窗，可玻璃像鐵鑄的一般。我踢門，撞牆，嘶吼，可一切都沒用。
    車燈熄了。
    月光被雲遮住。
    黑暗中，我聽見六名乘客同時站起。
    他們向我走來。
    我拚命後退，直到背抵住駕駛座。
    然後，我感覺臉上有什麽在融化。
    像蠟。
    我抬手去摸，指尖觸到的皮膚……軟得不像人肉。
    我低頭，看見自己的手開始透明。
    記憶如沙漏傾瀉。
    我忘了妹妹的名字。
    我忘了自己是誰。
    我忘了為什麽上車。
    隻記得……要開車。
    要等下一個他。
    月圓夜，b13出現。
    車門打開，一個男人走上車。
    六名乘客緩緩抬頭，麵容模糊。
    駕駛座上，我微笑。
    “你來了。”
    他顫抖著說：“我要帶他們走。”
    我輕輕搖頭。
    “不，”我說，“你要留下來。我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