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第七個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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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內時間靜止。
    我坐在末排,冷氣順著脊背往上爬,像有誰用冰涼的手指一節節叩擊我的骨頭。窗外的雨還在下,可那雨聲忽然聽不見了,仿佛被一層無形的膜隔開。我低頭看手,指尖微微發青,像泡了太久的紙人。
    “自己”已經下車了。
    我看著另一個“我”撐開傘,走進雨夜。他穿著我今天穿的那件灰呢大衣,背影熟悉得讓我心口發緊。他回頭望了一眼,車窗模糊,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他在笑。
    車門“哢噠”關上,像棺材蓋合攏。
    b13啟動了。
    車廂裏沒有司機,沒有乘客,隻有我,和那個空著的第七個座位。
    廣播響起,聲音沙啞,像是從老式錄音機裏擠出來的:“第七位乘客已上車,終點抵達。”
    我猛地抬頭。
    第七個座位……明明是空的。
    可就在那一瞬,我看見座位上的灰塵緩緩下陷,仿佛有人坐了上去。布麵微微凹陷,邊緣翹起一道弧線,像是被無形的重量壓彎了脊骨。我屏住呼吸,聽見自己心跳在耳膜裏撞,一下,又一下。
    “你……不是我。”我終於開口,聲音幹澀得像砂紙磨過喉嚨。
    沒人回答。
    但第七個座位上傳來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在調整坐姿,衣料摩擦座椅,發出“窸窣”聲。接著,一縷濕冷的風從那處吹來,帶著腐葉與泥土的氣息,還有……一絲淡淡的檀香。
    那是我母親生前最愛的味道。
    我渾身一僵。
    母親去世那年,我十二歲。她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雨夜。她撐著傘去巷口買藥,再沒回來。後來人們說,她在槐樹巷摔了一跤,頭磕在石階上,血混著雨水流了一路。可我始終不信。因為那天晚上,我分明看見她回來了——濕漉漉地站在門口,頭發貼著臉,對我笑,說:“知遠,媽媽回來了。”
    我沒開門。
    第二天,他們在槐樹巷的老井邊找到了她的傘,傘骨斷裂,像一隻折翅的鳥。
    而現在,這股檀香,正從第七個座位上緩緩彌漫開來。
    “你是誰?”我咬牙問。
    廣播又響了,這次是女人的聲音,輕柔,熟悉:“知遠,媽媽回來了。”
    我猛地扭頭。
    第七個座位上,坐著一個女人。
    她穿著我記憶中的那件青灰色旗袍,領口別著一朵褪色的絹花。她的臉模糊,像是被水浸過的照片,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清晰得可怕,正靜靜地看著我,含著淚光,含著笑。
    “媽……”我喉嚨發緊,幾乎說不出話。
    “來,坐媽媽身邊。”她伸出手,指尖蒼白,指甲泛著青紫。
    我動不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身體仿佛被釘在座位上,血液凝固,骨骼生鏽。我想逃,可腳像陷進了泥沼。
    “你一直不肯開門。”她輕聲說,“那天晚上,你為什麽不給媽媽開門?”
    “我……我以為你是……”我說不出口。我以為你是鬼。可現在,我寧願你真是鬼。
    “媽媽隻是想回家。”她垂下眼,聲音哀婉,“可你把我關在了外麵。雨太大了,媽媽隻能去找別人收留。”
    我猛地想起什麽——那口老井。井口常年蓋著石板,可第二天,石板被掀開了。井水渾濁,浮著一片漆黑的碎布。
    “你……你掉進井裏了?”我顫抖著問。
    她沒回答,隻是緩緩抬頭,臉突然清晰了。那是一張腐爛的臉,皮肉剝落,露出下麵森森的白骨。可她還在笑,嘴角咧到耳根,眼睛卻依舊溫柔。
    “不是掉進去的。”她說,“是有人,把媽媽推下去的。”
    我渾身發抖。
    “不是我!我沒有!”我嘶吼。
    “那你為什麽不開門?”她聲音驟然尖利,“你明明聽見了!你明明看見了!你怕我變成鬼,可你知不知道——你不開門,媽媽才不得不變成鬼!”
    車廂劇烈晃動。
    白霧從窗外湧進來,像活物般貼上玻璃,緩緩爬行。我看見霧中浮現出無數人影,他們貼著窗,無聲地張嘴,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們的臉,我一個都不認識,可他們的衣服……全是我穿過的。
    那是我丟掉的舊衣。
    每一件,都是我在不同時間燒掉、埋掉、扔進河裏的。我以為那樣就能擺脫過去,擺脫記憶,擺脫痛苦。可它們全在這裏,穿在這些霧中的人身上,像一場無聲的審判。
    “你一直在逃。”母親的聲音忽然平靜下來,“逃開我,逃開過去,逃開你自己。”
    “我不想記得!”我崩潰地喊,“我不想記得你死的樣子!我不想記得那口井!我不想記得……記得我是個沒用的孩子!”
    “所以你坐上了這輛車。”她說。
    我一怔。
    b13。夜班公交。末班車。據說,它隻在雨夜出現,載著無法安息的靈魂,駛向終點。
    可我一直以為,我隻是個乘客。
    “你不是乘客。”母親輕聲說,“你是司機。”
    “不……不可能!”我猛地看向駕駛座——那裏空無一人。
    可下一秒,我看見駕駛座後視鏡裏,映出我的臉。那張臉,穿著司機製服,眼神空洞,嘴角掛著詭異的微笑。
    那是我。
    可又不是我。
    “每一次,你都以為自己是乘客。”母親說,“可你早就死了。那年雨夜,你衝出去找我,摔下石階,頭撞在井沿上。你死在了母親前麵。”
    我腦中轟然炸開。
    記憶碎片如潮水般湧來——雨夜,巷口,我赤腳跑出去,腳下打滑,後腦重重磕在井邊石上。溫熱的血混著雨水流進眼睛。我倒下時,看見母親的傘滾進井口,像一片落葉。
    原來……死的是我。
    “你執念太深,不願接受。”母親說,“你魂魄不散,化作司機,每夜駕駛b13,接引那些和你一樣的人——迷途的,不願醒的,不敢麵對的。”
    我顫抖著看向第七個座位。
    那裏坐著的,早已不是母親。
    是一個少年。十二歲,穿著校服,臉色青白,後腦有一道裂口,血順著脖子流下。他抬頭看我,眼神熟悉得讓我心碎。
    那是我。
    十二歲的我。
    “你一直不肯下車。”少年說,“你把自己鎖在車裏,假裝還在活著。”
    “可我已經……”我哽咽,“我已經活了這麽多年……工作,生活,結婚,離婚……我……”
    “都是夢。”少年說,“車外的世界,是你用執念編織的幻象。槐樹巷,公司,公寓,前妻……全是空的。隻有這輛車,是真實的。”
    我忽然想起前妻最後一次見我時說的話:“你從不真正活著,林知遠。你像個影子,住在過去裏。”
    原來她早就看出來了。
    “現在,該下車了。”母親伸出手。
    少年也伸出手。
    第七個座位發出“吱呀”聲,緩緩轉向我。
    “終點到了。”廣播再次響起,這次是三個聲音重疊:母親的,少年的,我的。
    白霧徹底吞沒了車廂。
    我看見車門打開,外麵不再是槐樹巷,而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兩旁掛滿照片——全是我這一生中每一個“活著”的瞬間。可每張照片裏,我的臉都是模糊的,像被水洗過。
    那是我從未真正活過的證明。
    我站起身,走向車門。
    腳步很輕,像踩在雲上。
    走到第七個座位時,我停下。
    “謝謝你。”我對空座位說。
    它微微下陷,仿佛有人點頭。
    我踏上台階,冷風撲麵。
    身後,b13緩緩關閉車門,啟動,駛入白霧。最後一眼,我看見駕駛座上,空無一人。
    雨停了。
    我站在槐樹巷口,麵前是那口老井。石板蓋著,上麵放著一把傘——青灰色,旗袍色,母親的傘。
    我蹲下,輕輕撫摸傘麵。
    “媽,”我輕聲說,“我回來了。”
    井水忽然泛起漣漪。
    倒影中,我看見自己笑了。
    不是司機的笑,不是乘客的笑,不是十二歲孩子的笑。
    是我自己的笑。
    我終於,放下了。
    遠處,晨光微露。
    槐樹巷的第一縷陽光,照在井沿上,映出一道淡淡的影子——像一個人,輕輕合上了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