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第七站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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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一點零七分,霧像一層濕透的紗布,裹著整座城市。我坐在117路末班車的方向盤後,煙灰快燒到濾嘴了也沒察覺。這不該是我跑的班次——小王呢?他明明排了夜班,可昨晚突然辭職,連個招呼都沒打。調度老李說他“情緒不太對”,可再不對,也不該一聲不吭就走人。
我替他上了這趟車。
車燈切開濃霧,昏黃的光在濕漉漉的瀝青路上拖出兩道模糊的痕跡,像誰用鈍刀劃開夜的皮膚。車廂空蕩,座椅冷得發青,連回音都懶得響。我本該安心,可心裏總像壓著塊沒曬幹的棉絮,沉甸甸的,喘不過氣。
我叼著煙,眯眼盯著前方。紅綠燈交替,街道無人,連野貓都不見一隻。就在我準備踩油門時,後視鏡裏忽然多了個人影。
在最後一排。
一個穿灰布長衫的老人,低著頭,手裏攥著一張泛黃的車票,邊角卷起,像是被水泡過又晾幹。他坐得筆直,肩背僵硬,像一尊從老照片裏走出來的木偶。我沒聽見開門聲,也沒聽見腳步。可他就在那兒,一動不動。
我猛地回頭。
空的。
整節車廂,空無一人。
我皺眉,掐滅煙,手有點抖。大概是太累,眼花了。最近連著替班,睡眠不足,看錯也正常。我深吸一口氣,重新啟動車子。
車駛過第一個站台,沒人上。第二個,也沒人。第三個站台的燈柱下,積著一灘水,倒映出車燈的光暈。我習慣性掃了眼後視鏡——
他又在那兒。
姿勢沒變。低著頭,手裏的車票還攥著。那張臉,藏在陰影裏,但我能感覺到,他在看我。不是用眼睛,是用整具軀殼在“看”。
我手心開始冒汗,冷汗順著脊背往下爬。我死死盯著後視鏡,可無論我怎麽盯,那影像始終存在。我咬牙,猛地踩下刹車,車在濕滑的路麵上打了個滑,停在站台邊。
我轉身,吼了一聲:“有人嗎?”
沒有回應。
我一步步往後走,腳步聲在空車廂裏回蕩,像踩在別人的骨頭上。最後一排,空著。座椅上有一圈濕痕,像是剛坐過人,水珠正順著布料邊緣往下滴。
我蹲下,指尖碰了碰那濕痕——冰涼,帶著一股陳年的黴味,像老屋牆角滲出的潮氣。
我猛地縮手,心跳快得發疼。
回到駕駛座,我抓起對講機:“調度,我是老陳,117路,現在一點十八分,我……我好像遇到點事。”
“老陳?”對講機裏傳來老李的聲音,沙啞,“你不是今天白班嗎?怎麽在末班車?”
“小王沒來,我替他。”
“小王?”老李頓了頓,“小王……上周就死了。”
我腦子“嗡”地一聲。
“什麽?”
“上周三,117路末班車,開到橋頭,撞護欄,翻進河裏。司機是小王,當場……沒救回來。你不知道?”
我喉嚨發緊,像被人掐住。
“那……那班次不是……”
“末班車從不載客過三點。”老李聲音低下去,“但小王那天,說車上有個人,一直坐在最後。他回頭看了好幾次,可每次都沒人。他慌了,車速失控……後來打撈上來,他手裏還攥著一張車票,泛黃的,寫著‘117路,終點:歸墟’。”
我渾身發冷。
歸墟?117路根本沒有這一站。
我猛地看向後視鏡——
老人還在。
他抬起了頭。
那張臉,幹枯得像風幹的樹皮,眼窩深陷,嘴唇發黑。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沒有瞳孔,隻有一片灰白,像蒙了層死霧。他緩緩舉起那張車票,對著我,嘴角咧開,無聲地笑了。
我死死踩住刹車,可車子卻自己動了。
方向盤在我手中扭曲,像活過來的蛇。車速在加快,窗外的霧越來越濃,路燈一盞盞熄滅,仿佛被什麽東西一口口吞掉。我看表——一點二十三分。
離三點,還有八十七分鍾。
可我已經感覺不到時間。
車窗外的街景開始扭曲。熟悉的街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蕪的河灘,枯樹如骨,插在灰白色的泥地裏。河水黑得發亮,沒有波紋,像一塊凝固的瀝青。遠處,一座石橋橫跨其上,橋欄上刻著模糊的字跡——“歸墟橋”。
我拚命拉手刹,踩刹車,可車子像被無形的手推著,直直駛向那座橋。
後視鏡裏,老人站了起來。
他一步步往前走,腳步沒有聲音,可每一步,車廂都輕輕震動,像踩在人心上。他離我越來越近,那股黴味越來越濃,混著河水的腥腐。
我回頭看——
他已經站在我身後。
灰布長衫下擺滴著水,腳邊積了一小灘,黑得像血。他伸出手,那隻手枯瘦如柴,指甲發黑,輕輕搭上我的肩膀。
一瞬間,我腦子裏炸開無數畫麵——
小王的臉,在河底浮沉,眼睛睜著,嘴裏灌滿黑水。他手裏攥著那張車票,票麵寫著“下一位:陳xx”。我的名字。
還有更早的司機——老周,五年前失蹤,監控最後拍到他在這趟車上,回頭看了很久,然後車子駛入霧中,再沒出來。
原來117路末班車,從來就不是載活人的。
它是來接“下一位”的。
老人俯下身,那張灰白的臉幾乎貼上我的耳朵。他開口,聲音像是從地底傳來,帶著水泡的咕嚕聲:
“該你了。”
我猛地驚醒,發現自己還在駕駛座上,車停在終點站。霧散了,天邊泛白。我大口喘氣,冷汗浸透後背。是夢?可後視鏡裏,那張泛黃的車票,正靜靜躺在最後一排的座椅上。
我顫抖著走過去,撿起車票。
正麵寫著:117路,終點:歸墟。
背麵,是一行小字,墨跡未幹,像是剛剛寫下:
“下一班,淩晨一點零七分。司機:陳xx。”
我癱坐在駕駛座上,手指發抖。對講機突然響了。
“老陳,”是老李,“小王的葬禮今天下午,你去嗎?”
我沒說話。
“對了,”他頓了頓,“今晚的末班車……你替他跑嗎?”
我盯著那張車票,它在我掌心微微發燙,像一塊燒紅的鐵。
窗外,天徹底亮了。
可我知道,黑夜從沒真正離開。
它隻是在等時間。
等一點零七分。
等下一個司機,接過那張車票。
而我,已經寫在上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