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車票編號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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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蹲在調度室的角落,手指顫抖地捏著那個包裹。它被雨水浸得發軟,邊角已經泛黃,像是從某個深埋的泥土裏挖出來的遺物。外麵沒有寄件人,沒有郵戳,隻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交給老陳”。我認得那筆跡——是小王的。
    可小王……早就死了。
    我咽了口唾沫,指甲摳開膠帶,紙殼裂開的瞬間,一股潮濕的鐵鏽味撲麵而來,像是打開了一口久未開啟的棺材。裏麵沒有別的,隻有一張車票,孤零零地躺在灰褐色的棉紙裏,像是一具被供奉的遺骨。
    我把它抽出來,指尖觸到的那一刻,寒意順著指節一路爬進脊椎。車票是那種老式的硬紙板,邊緣磨損得厲害,墨跡卻清晰得詭異。上麵印著:117路公交車,起點站——城南客運站,終點站——黃泉路。發車時間:1983年10月17日,下午6點13分。座位號:無。票價:0元。而最下方,印著一串編號:0000。
    我的呼吸停了。
    0000。這不是編號,是標記。是某種不屬於活人世界的憑證。
    我猛地合上車票,把它塞進抽屜最深處,可那四個零卻像烙鐵一樣刻在我眼皮底下,閉眼就浮現。我靠在牆上,冷汗順著後頸滑進衣領。三十年前的新聞像潮水般湧來——1983年10月17日,117路末班車在暴雨夜墜入青河,整輛車被洪水卷走,十三名乘客全部遇難。屍體打撈上來時,全都麵朝車頂,眼睛睜著,手裏緊緊攥著一張車票,編號全是“0000”。
    那天,正是我第一天當司機。
    可我從沒開過那班車。我清楚記得,那天我在家,發著高燒,躺在床上灌薑湯。是小王替我上的夜班。他笑著對我說:“老陳,你歇著,我替你跑一趟。”然後,他就再也沒回來。
    我猛地站起身,衝進檔案室。灰塵在斜射進來的夕陽裏飛舞,像無數細小的亡魂。我翻出最近三個月的排班表,一頁頁翻過去,手指在名字間顫抖地滑動。李強、張偉、劉芳……卻沒有“王誌國”——小王的全名。我翻遍了所有交接記錄、簽到簿、甚至監控日誌,沒有任何“小王”的痕跡。仿佛這個人,從未存在過。
    可昨晚,我分明看見他站在調度室門口,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衝我笑。他說:“老陳,今晚我替你開末班。”我沒答應,可第二天清晨,同事卻說:“你昨晚不是開了末班車嗎?還差點撞了護欄。”
    我衝進監控室,調出昨晚的錄像。屏幕亮起,畫麵裏,117路緩緩駛出站台,駕駛座上坐著一個人——穿著我的製服,戴著我的帽子,側臉……是我。
    我死死盯著屏幕,心跳幾乎要撞碎肋骨。那不是我。那是我,卻又不是我。他的動作比我僵硬,眼神空洞,嘴角掛著一絲不該有的笑。更可怕的是,當他回頭望向攝像頭時,瞳孔裏沒有光,隻有一片漆黑,像是兩個深不見底的井口。
    我癱坐在椅子上,腦子裏嗡嗡作響。如果昨晚開車的是“我”,那真正的我,又在哪裏?
    我翻出1983年的事故報告。泛黃的紙頁上寫著:“車輛墜河前,司機曾多次撥打調度室電話,最後一次通話內容為:‘他們都在車上,他們不肯下車……’隨後信號中斷。”報告附有一張現場照片——扭曲的車體半沉在河底,玻璃碎裂,座椅上散落著十三張車票,編號統一:0000。
    而第十四張,就在我抽屜裏。
    我忽然想起,那晚之後,我總在淩晨三點驚醒,聽見窗外有公交車緩緩停靠的聲音。吱呀——開門,腳步聲,上車,關門,引擎啟動。可我住的這片老城區,117路早在二十年前就停運了。
    我顫抖著打開抽屜,車票還在。我本想燒了它,可火柴剛劃亮,一陣冷風從背後襲來,燈滅了。再亮起時,車票上的字跡變了——發車時間成了“今晚”,終點站“黃泉路”下多了一行小字:“請準時發車,乘客已到。”
    我衝出調度室,想逃。可站台空蕩蕩的,117路卻靜靜地停在那裏,車門敞開,像一張等待吞噬的嘴。車內漆黑,沒有乘客,可我聽見細微的呼吸聲,從每一個座位傳來。駕駛座上,放著一頂和我一模一樣的帽子。
    我後退,腳卻被什麽絆住。低頭一看,是一隻手——蒼白、浮腫,從地磚的縫隙裏伸出來,死死抓住我的腳踝。我尖叫,用力掙脫,可更多的手從地下鑽出,扒著站台邊緣,指甲刮擦水泥,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我轉身狂奔,可無論往哪跑,前方總會出現那輛117路,靜靜地等在那裏。車頭燈亮起,照出我滿臉的驚恐。廣播響起,是小王的聲音,溫柔又陰冷:“老陳,別跑了,車票都發給你了,你逃不掉的。那天你沒去開車,可債,得有人還。”
    我跪在地上,淚水混著冷汗流進嘴角,鹹澀如血。原來如此。那天我病了,小王替我上車。可他不該替我。那班車,注定要墜河,注定要帶走十三個魂。可陰差陽錯,他帶走了十四份命——包括他自己的,也包括……本該屬於我的那一份。
    所以,這三十年,我活下來的每一秒,都是偷來的。
    而今晚,是還債的時候了。
    我緩緩站起身,走向那輛車。車門在我麵前無聲關閉。駕駛座上,後視鏡裏映出我的臉——可那不是我。那是小王,滿臉血汙,衝我笑。他輕聲說:“老陳,這次,換你坐前麵了。”
    引擎轟鳴,車緩緩啟動。窗外,站台的燈一盞盞熄滅,街道扭曲變形,路牌上的字漸漸模糊,最終隻剩下三個字:黃泉路。
    我握緊方向盤,手心全是冷汗。後視鏡裏,車廂坐滿了人——十三個模糊的身影,全都低頭看著手中的車票。編號:0000。
    而我,終於看清了副駕駛座上的那張票——編號也是0000。
    原來,我才是第十四位乘客。
    車在黑暗中疾馳,沒有終點,隻有不斷重複的站名:忘川、奈何、彼岸……我忽然明白,這趟車從沒真正到過終點。它一直在循環,載著無法安息的魂,一遍遍重演那場死亡。
    而我,將成為新的司機,永遠行駛在黃泉路上,接送那些不該上車的人。
    車票編號0000,不是憑證,是詛咒。是生者與死者之間的契約,是命運寫下的輪回。
    我閉上眼,聽見廣播再次響起,這次,是我的聲音:
    “下一站,黃泉路。請乘客準備下車。”
    可我知道——沒有人,能真正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