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多出的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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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繼續前行,夜色像一塊浸了水的黑布,沉沉地壓在擋風玻璃上。雨不知何時停了,可空氣裏還殘留著濕漉漉的寒意,順著車窗縫隙鑽進來,貼在皮膚上,像誰的手指輕輕劃過。我握著方向盤,指節發白,心跳卻出奇地慢,一下,又一下,像是被什麽拖著節奏。老陳坐在我旁邊,從上車起就沒說過話,隻是盯著前方,眼神空得像口枯井。
    可我知道,不對勁。
    導航的聲音忽然變了調,不再是機械女聲,而是一個低低的、沙啞的男音,像是從地底傳來:“前方五百米,歸途站,請準備下車。”
    我猛地一震,抬頭看屏幕——原本熟悉的路線圖已經扭曲變形。十二站的終點“城南客運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血紅的字:“第十三站:歸途站”。那“歸”字的末筆還緩緩滴下一道紅痕,像淚,又像血。
    “老陳?”我輕聲喚他,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他沒回頭,隻是抬起手,指向窗外。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心口驟然一縮——路邊的街燈不知何時全變了模樣。燈罩是慘白的紙糊的,上麵用朱砂寫著模糊的符咒,燈芯幽幽燃燒著藍綠色的火苗,像是冥錢在風中翻卷。再往遠處,原本整齊排列的梧桐樹,枝幹扭曲成枯骨般的形狀,掛著一串串紙錢,隨風輕輕擺動,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有人在低語。
    “這不是我們的路線。”我咬著牙,用力轉動方向盤,想切出主路,駛向輔道。可方向盤紋絲不動,仿佛被焊死在了某個方向上。我加大了力道,甚至用肩膀去撞,可它像生了根,牢牢地牽引著車子,朝著那個“歸途站”駛去。
    刹車——我猛地踩下刹車踏板。
    沒有反應。
    我再踩,再踩,腳底發麻,可車子依舊平穩前行,速度不減,仿佛這輛車根本不再屬於我。儀表盤上的指針詭異地靜止著,油表、水溫、轉速,全都凝固在某個刻度上,像被時間遺棄。
    “老陳,說話啊!”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狹小的車廂裏回蕩,卻沒人回應。我扭頭看他,卻發現他的臉……變了。原本熟悉的輪廓模糊了,皮膚泛著青灰,眼窩深陷,嘴唇發紫,像是……死人。
    可他還坐著,還睜著眼,甚至還微微笑了。
    “你不是老陳。”我後背貼緊座椅,冷汗順著脊梁滑下。
    他緩緩轉過頭,嘴角咧開,露出一口黑黃的牙:“我是歸途的接引人。你遲到了二十年。”
    二十年?我腦子裏“嗡”地一聲。二十年前,我確實坐過一趟夜班車,從城西回城東。那天下著大雨,車子在半路拋錨,司機說要等人來修,讓我們下車等。我等得不耐煩,就往前走了幾步,想看看有沒有別的車。可就那幾步……我再回頭時,車不見了。整條路空蕩蕩的,連車轍都沒留下。
    後來,我被人發現昏倒在路邊,醒來後什麽都不記得。醫生說是短暫性失憶,可我知道,那晚,我錯過了什麽。
    “你……你就是那班車?”我聲音發抖。
    “不是我,是你。”他緩緩抬起手,指向我,“你沒上車。你的魂,留在了路上。這些年,你活的是假身,走的是虛路。今晚,是接你回家。”
    我猛地搖頭:“我不信!我現在好好的,有工作,有家,有朋友!我不是鬼!”
    “那你看看窗外。”他說。
    我顫抖著轉頭。
    車窗外,不再是城市街景。而是一片荒野,荒草叢生,墳頭林立。每一座墳前都立著一塊碑,碑上刻著我的名字,日期卻各不相同——有昨天的,有去年的,甚至有十年後的。而最中央那座新墳,碑上寫著:“林晚,歸途站終站,魂歸故裏。”
    林晚,是我的名字。
    我渾身發冷,牙齒打顫。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那晚,我確實沒上車。我走著走著,聽見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是老陳在招手。可那不是老陳,那是……一個穿著壽衣的人。我嚇得轉身就跑,可腳下一絆,頭撞在路牙上,血流了一地。我躺在那兒,聽見車開走了,聽見雨聲,聽見遠處有人哭……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原來,我早就死了。
    可為什麽……為什麽我能活到現在?
    “執念。”老陳——或者說,那個“接引人”——輕聲說,“你不肯信自己死了,魂魄滯留人間,借一具替身行走。可魂不歸位,終是虛妄。每過十二年,歸途站就會出現一次,接走滯留的亡魂。上一次你逃了,這一次,逃不掉了。”
    “我不走!”我尖叫著去拉車門,可門把手冰冷刺骨,紋絲不動。我砸車窗,拳頭撞上去卻像打在棉花上,毫無聲響。車子緩緩減速,停在了一個荒涼的站台前。
    站台沒有燈,隻有一盞孤零零的紙燈籠掛在鏽跡斑斑的站牌下。站牌上寫著三個字:“歸途站”。字是用血寫的,還在往下滴。
    車門自動打開了。
    冷風灌進來,帶著腐土和香燭的味道。站台上站著幾個人影,穿著老式衣服,低著頭,一動不動。我認出了其中一個——是我媽。她十年前就去世了,可她站在這兒,穿著下葬時的那件藍布衫,手裏還提著我小時候最愛吃的糖炒栗子。
    “媽……”我喃喃。
    她緩緩抬頭,臉上沒有五官,隻有一片空白。
    “回家了。”她說,聲音像是從地底傳來。
    我崩潰地後退,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一步步走向車門。老陳在我耳邊低語:“別怕,歸途不是終點,是解脫。你執念太深,不肯放下生前的遺憾——你恨司機沒等你,恨自己走得太遠,恨命運不公。可你忘了,那晚的司機,早就死在了車禍裏。整輛車,全是亡魂。你沒錯過車,你本就是車上的一員。”
    我如遭雷擊。
    記憶徹底撕裂——那晚,我不是沒上車。我是上了車,坐在最後一排。車子在雨中失控,撞上護欄,翻下山坡。我頭破血流,死在了車裏。可我不肯走,我怨,我恨,我執迷於“被拋棄”的感覺,魂魄不肯離體,纏著這具殘軀,遊蕩人間。
    所以這些年,我所謂的“生活”,不過是一場漫長的夢。一個死人做的夢。
    “現在,夢該醒了。”老陳伸出手,那隻手已經完全變成了枯骨。
    我閉上眼,淚水滑落。
    風吹起我的衣角,我邁出車門,踏上歸途站的石階。身後,車子緩緩啟動,消失在濃霧中。站台上的人影開始移動,圍攏過來,牽起我的手。我媽的手冰冷,卻讓我感到久違的溫暖。
    “走吧,晚晚。”她說,“家裏,飯熱著。”
    我點點頭,跟著他們,走向那條通往地底的幽暗小路。路旁,紙錢紛飛,燈籠搖曳,像是在迎接一個遲歸的孩子。
    最後一眼,我回頭看了一眼那輛遠去的公交車。車尾燈熄滅的瞬間,我仿佛看見駕駛座上,坐著另一個“我”,正握著方向盤,駛向人間。
    原來,輪回早已開始。
    而我,終於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