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乘客登記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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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陳默,街坊鄰裏都喚我一聲“老陳”。這稱呼聽著蒼老,可我不過四十出頭。或許是因為常年開夜班公交,臉上總掛著倦意,眼神也像被夜霧浸透,沉得照不進光。我開的是317路,從城東客運站出發,穿城而過,終點是城西的歸途站——一個荒得連路燈都懶得亮的地方。有人說,那站早該拆了,幾十年沒人下車,可線路圖上它還掛著,像一根紮進記憶深處的鏽釘。
    那天夜裏,雨下得不大,卻密,像誰在天上撒了一把灰線,纏著車窗不放。我照例在終點站停好車,準備收工。手指剛碰到駕駛座下的工具箱,卻摸到一本硬殼冊子,邊緣磨得發毛,封皮上幾個字幾乎被磨平,隻依稀辨得“乘客登記簿”五個字。我心頭一顫,這車是公司配的,三年前才上線,怎會有這種老物件?我把它抽出來,灰塵撲簌簌地落,像是從時間的縫隙裏抖出來的。
    翻開第一頁,紙頁泛黃,墨跡卻清晰得刺眼:“1983年10月17日,乘客十三人,司機:陳國棟。”
    我呼吸一滯。
    陳國棟——是我父親的名字。
    父親在我八歲那年死了,死於一場公交事故。那年10月17日,他駕駛的317路在歸途站附近失控,衝下山崖,車上十三人無一生還。報紙上說,是刹車失靈。可母親總在夜裏喃喃:“他不該走那條路,那天本不該出車……”她從不讓我碰父親的遺物,連照片都被鎖進櫃子深處。我隻知道,他死前開的,正是317路。
    我顫抖著往下翻。第二頁寫著:“1993年10月17日,乘客十二人,目的地:歸途站。”
    第三頁:“2003年10月17日,乘客十一人,全部於歸途站下車。”
    每一頁,日期都是10月17日,人數逐年遞減,卻都標注“歸途站”為終點。名字一串串列著,我一個都不認識。張桂芳、李文海、王小蘭……像是從舊戶籍冊裏抄來的,筆跡卻出奇一致,像是同一個人寫的。可最詭異的是,這些名字,我曾在某處見過——那是我整理母親遺物時,在她床底翻出的一本燒了一角的日記裏,潦草地記著:“1983年,他們不該上車……他們回不去了。”
    我猛地合上登記簿,心跳如鼓。窗外雨聲忽然停了,車內安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可就在這死寂中,我聽見後車廂傳來“咯噔”一聲,像是有人踩上了踏板。我猛地回頭——空無一人。後視鏡裏,隻有我蒼白的臉,和一片漆黑的車廂。
    我強迫自己再翻開登記簿。倒數第二頁寫著:“2013年10月17日,乘客一人,於歸途站下車,未歸。”
    而最後一頁,墨跡新鮮,像是昨夜才寫下的:
    “2023年10月17日,司機:陳默老陳本名),乘客:???”
    我渾身發冷。今天,正是2023年10月17日。
    我猛地抬頭看表,淩晨1點17分。車外不知何時起了一層薄霧,濃得化不開,像牛奶潑在玻璃上。我下意識去擰鑰匙,想發動車子離開,可鑰匙插進去,卻紋絲不動。電門沒反應,儀表盤全黑,仿佛整輛車被抽走了魂。我推門下車,腳踩在濕漉漉的地麵上,霧氣立刻裹住我的腳踝,涼得像有人從地底伸出手。
    歸途站的站牌孤零零立著,鐵皮鏽得快散架,上麵用紅漆寫著“終點站”三個字,字跡歪斜,像是被人用指甲摳出來的。我走近,發現站台長椅上坐著一個人影,背對著我,穿著老式公交製服,肩頭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
    “師傅?”我試探著叫了一聲。
    那人緩緩轉過頭——
    是父親。
    他的臉浮腫發青,眼眶深陷,嘴角卻掛著一絲笑,像在看一個久別重逢的孩子。他抬起手,指向登記簿,聲音像是從井底傳來:“你終於來了……他們等你很久了。”
    “誰?”我後退一步,聲音發抖。
    “十三個。”他輕聲說,“那天沒下車的,都困在車上,回不了家。每十年,車會回來一次,接一個新司機,填一個空位。你母親知道,所以她燒了日記,想瞞天過命……可命,是瞞不住的。”
    我腦中轟然炸開。原來這車不是公司的,是“他們的”。317路早已不在運營名單上,可每到10月17日,它就會自己出現在調度站,油滿,門開,等一個姓陳的司機。
    “那乘客是誰?”我嘶啞地問。
    父親沒回答,隻是抬手指向霧中。
    我順著望去——霧氣緩緩分開,十三個模糊的人影正從四麵八方走來。他們穿著八十年代的衣服,臉色灰白,腳步輕得沒有聲音。他們一個接一個,沉默地登上車,坐在固定的位置上,仿佛演練過千百遍。最後一個人,是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她抬頭看我,眼睛黑得不見底:“叔叔,你帶我們回家嗎?”
    我癱坐在駕駛座上,冷汗浸透後背。登記簿攤在腿上,最後一頁的“乘客:???”突然滲出血一般的紅墨水,緩緩填成兩個字:
    “陳默”。
    我這才明白——我不是司機。
    我是乘客。
    父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生下來那天,本該死在那場事故裏。你母親抱著你,求他們留一個種。他們答應了,但條件是——十年後,你還回來。”
    車自己發動了。沒有鑰匙,沒有聲音,可引擎卻低吼著啟動。儀表盤亮起,指針瘋狂旋轉,最終停在“歸途站”。後視鏡裏,十三個乘客靜靜坐著,小女孩站起身,朝我走來,把一張泛黃的車票放進我手心。票上寫著:“單程,終點:歸途,不可退換。”
    我握緊方向盤,手心全是血——不知何時,我的手指已被割破,血滴在登記簿上,與那“陳默”二字融在一起,像一場早已寫好的契約。
    車開始移動,駛入濃霧。路邊的樹影扭曲成手的形狀,抓向車窗。我看見母親站在雨中揮手,父親坐在副駕,輕聲說:“別怕,這是你的命。”
    我知道,317路不會再有終點。
    而歸途站,從來就不是讓人下車的地方——
    是讓人,永遠留下。
    我低頭看登記簿,新的一頁正緩緩浮現字跡:
    “2033年10月17日,司機:未知,乘客:陳默之子。”
    我閉上眼,淚水滑落。
    原來恐怖的,不是鬼魂。
    是血脈裏流淌的宿命,是父債子償的輪回,是那本永遠寫不完的登記簿,和那條,名為“歸途”的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