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時間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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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睜開眼的時候,天還是灰的。
    槐樹巷的霧氣像一層浸了水的紗布,裹在街口,纏在電線杆上,連路燈都顯得昏黃無力。我看了眼手表——一點十三分。還有兩分鍾。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就像我已經經曆過千百遍那樣。可身體還是不受控製地發抖,冷汗從後頸滑進衣領,像有隻冰冷的手在脊椎上緩緩爬行。
    我發動車子,輪胎碾過濕漉漉的柏油路,發出沉悶的聲響。後視鏡裏,那棵老槐樹靜靜佇立,枝幹扭曲如枯手,樹皮剝落處滲出暗褐色的汁液,像是幹涸的血。我猛踩油門,車頭衝出巷口,拐上主路,再右轉,再加速……可無論我怎麽開,繞過多少個路口,穿過幾條高架,最終,車輪總會不偏不倚地碾回槐樹巷的起點。
    一點十五分。
    時間又一次重置。
    灰衣老人準時出現在巷口。他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腳上是一雙沾滿泥的布鞋,手裏提著一隻鏽跡斑斑的鐵皮燈籠。燈籠沒點火,卻泛著幽幽的青光,照得他半張臉像死人般慘白。他不說話,隻是緩緩抬頭,目光穿透擋風玻璃,直直落在我臉上。那一瞬間,我聽見車裏響起“滴答、滴答”的聲音,像是鍾表,又像是水滴落在鐵皮上的回響。
    接著是紅布女子。
    她從巷子深處走來,腳步輕得沒有聲音。一頭黑發垂到腰際,臉上蒙著一塊褪色的紅布,邊緣已經泛黑,像是被血浸過又晾幹。她右手提著一隻竹籃,籃子裏堆著幾件嬰兒衣物,濕漉漉的,還在往下滴水。她走到車邊,忽然停下,紅布下的臉微微側向我。我聽見她低聲哼起一首童謠,調子扭曲,像是從井底傳上來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
    最後一個,是濕屍乘客。
    他坐進副駕駛的那一刻,車內溫度驟降。我甚至沒看清他是怎麽打開車門的。他渾身濕透,皮膚泛著屍蠟般的青白色,頭發貼在額頭上,一縷一縷地往下滴水。水珠落在座椅上,迅速積成一灘,散發出河底淤泥的腥臭。他緩緩轉頭,空洞的眼眶裏沒有瞳孔,隻有一片渾濁的灰:“走吧,送我回家。”
    每一次,我都想尖叫,想逃,想砸碎車窗跳出去。可身體像被釘在座位上,動彈不得。車子自動啟動,沿著那條熟悉的路線行駛——穿過廢棄的鐵路橋,經過荒廢的渡口,最後停在河邊那座塌了半邊的石屋前。濕屍乘客下車,一步一拖地走進屋裏,門“吱呀”一聲關上。然後,世界靜了。
    我猛地驚醒,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槐樹巷,一點十三分。
    循環,從未停止。
    我開始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白天,我在公司敲鍵盤,回複郵件,和同事談笑風生,可腦海裏全是那輛無法逃離的車,那三個無法擺脫的“人”。夜裏,我夢見河水。不是清澈的河,而是那種渾濁發綠、漂著枯葉和塑料袋的城郊河道。河水緩慢流動,像在呼吸。父親就站在河中央,穿著他出事那天的那件舊夾克,手裏握著車鑰匙。他抬頭看我,眼神平靜得詭異。
    “輪到你了。”他說。
    我猛地坐起,冷汗浸透睡衣。窗外,月光慘白,照在牆上那張老照片上——是我五歲那年,父親帶我去河邊野餐的合影。照片裏的河水清澈,陽光明媚,可我現在盯著它,卻覺得那笑容太過虛假,像是被強行畫上去的。
    我翻出父親的舊物,在箱底找到一本泛黃的行車日誌。翻開第一頁,日期停在十年前的七月十五,農曆鬼節。那天,他記錄道:“夜班接客,槐樹巷上客三人,一老,一女,一濕衣男。送至河屋,未收錢。歸途車失控,撞樹。幸無大礙。”
    下麵還有一行小字,墨跡已模糊,我湊近才看清:“他們說,下一個,就是你。”
    我渾身發冷。
    原來,父親也經曆過這一切。
    我開始查閱資料,走訪老居民。有人說,槐樹巷早年是亂葬崗,後來填平建路,可每逢七月半,總有人看見幽魂徘徊。那棵老槐樹,據說是從墳堆裏長出來的,根下埋著一個被活埋的產婆,和她未出生的孩子。紅布女子,便是那產婆的怨靈,因難產而死,魂魄不散,總在找能替她完成“接生”的人。
    而濕屍乘客……有人說,他是二十年前溺死的渡船司機,因貪財載客超載,導致整船人沉河。他死後被釘在河底,每夜都要重複“送客”的過程,直到有人願意替他完成贖罪。
    至於灰衣老人,沒人說得清他是誰。隻說他提的鐵皮燈籠,是“引魂燈”,專為那些回不了家的亡魂指路。
    我忽然明白——我不是第一個陷入這個循環的人。父親是上一個。而他沒能逃出去,最終在某個深夜,開著車撞向槐樹,當場死亡。警方記錄是疲勞駕駛,可我知道,真相遠比這黑暗得多。
    我決定不再逃避。
    下一次循環開始時,我沒有發動車子,而是推門下車,直視灰衣老人的眼睛。他微微一怔,燈籠的青光閃爍了一下。
    “我知道你是誰。”我說,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你不是來接他們的,你是來選替身的。”
    老人沉默。
    紅布女子停下腳步,童謠戛然而止。濕屍乘客從車裏緩緩探出頭,水珠滴落在地,發出“嗒、嗒”的輕響。
    “我父親沒能完成任務,所以輪到我。”我一步步走向石屋,“但我不怕你們。我知道你們要什麽——你們要的不是命,是解脫。”
    我推開石屋的門,腐朽的木板應聲而倒。屋內空蕩,隻有中央擺著一張破舊的木桌,桌上放著三樣東西:一件嬰兒繈褓、一把鏽跡斑斑的剪刀、還有一張泛黃的車牌,上麵寫著父親的名字。
    我拿起剪刀,割破手指,將血滴在繈褓上。刹那間,屋外風聲大作,紅布女子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紅布脫落,露出一張扭曲卻熟悉的臉——那是我母親。她在生我那天大出血而死,原來,她的魂魄一直困在這條路上,等著有人完成“接生”的儀式。
    灰衣老人跪了下來,燈籠熄滅。濕屍乘客站在門口,第一次開口,聲音沙啞如砂紙摩擦:“謝謝你。”
    我閉上眼,聽見河水退去的聲音,聽見老槐樹根斷裂的脆響,聽見時間齒輪終於停止轉動。
    當我再次睜開眼,天亮了。
    槐樹巷的霧散了,老樹不知何時已被砍倒,地麵平整,鋪上了新瀝青。路人匆匆走過,沒人記得這裏曾有過什麽。
    我站在街口,手裏攥著那張舊車牌。它已經碎成兩半,像一段被終結的宿命。
    手機震動,是公司群消息:“小陳,今天不用來上班了,好好休息。”
    我沒回。
    我知道,從今往後,我不會再夢見河水。
    可每當夜深人靜,我仍會不自覺地看一眼手表。
    一點十三分。
    我屏住呼吸。
    一秒,兩秒,三秒……
    時間,終於繼續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