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鍾聲，像從地底深處爬出來的鐵鏈，一節節拖過耳膜，震得我脊椎發麻。那聲音不似尋常鍾響，倒像是某種古老祭儀的號角，沉悶、滯澀，帶著鏽蝕的金屬味，一聲一聲，敲進骨頭縫裏。我坐在車尾靠窗的位置，窗外漆黑如墨，連一絲星光都看不見，玻璃上隻映出車廂內那幾盞昏黃搖曳的頂燈，以及……那一張張沉默的臉。
    車內溫度驟然下降，冷得不像冬夜，倒像是跌進了冰窖。我呼出的氣在空氣中凝成白霧，指尖觸到座椅扶手時。我下意識地裹緊外套，卻發現衣領邊緣不知何時已結了一圈灰白色的霜花，像是某種符咒的紋路。
    就在這時，他們動了。
    所有“乘客”——那些我一路上以為隻是普通搭客的人——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動作整齊得近乎詭異，仿佛被同一根看不見的線牽動。他們的腳步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腳底貼著地麵滑行，像浮在水麵上的紙人。他們的臉在昏燈下泛著青白的光，眼窩深陷，嘴唇發紫，嘴角卻掛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微笑。
    他們麵向我。
    我猛地後退，脊背撞上冰冷的窗框，寒氣瞬間穿透衣衫。心跳如鼓，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我想喊，卻發現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像被什麽東西扼住了。
    灰衣老人從人群最前方緩緩走出。他穿一件洗得發灰的中山裝，紐扣扣到最上麵一顆，領口露出一段泛黃的白襯衣領。他的臉枯瘦如柴，皺紋深得像是刀刻出來的溝壑，雙眼卻異常明亮，像兩盞幽幽燃著的鬼火。他一步步走近，腳步輕得仿佛踩在棉花上，可每一步落下，車廂的地板都會微微震顫，像是整輛車都在回應他的存在。
    他停在我麵前，抬起手。
    那隻手瘦得隻剩皮包骨，指甲泛著青黑色，像是泡過許久的死水。他掌心躺著一張車票，紙張泛黃，邊緣磨損，像是被無數人傳遞過。票麵上印著幾行模糊的字跡，我勉強辨認出：“末班車·單程·無返程票”。而最下方，赫然印著編號——“0013”。
    他將車票遞向我，聲音沙啞如風穿過枯井：“該你了。”
    我渾身僵硬，手指不受控製地顫抖。我知道這張票意味著什麽。這一路，我早已察覺不對。這輛車從不報站，路線圖上沒有終點，司機始終戴著口罩，從不回頭。乘客們沉默得反常，眼神空洞，仿佛靈魂早已被抽走。而每一次午夜鍾響，都會有人“下車”——但他們從不打開車門，隻是憑空消失，連影子都不留下。
    現在，輪到我了。
    我若不接，車將繼續循環。它會在午夜準時出發，載著新的“乘客”駛向那條不存在的路線，重複著無盡的輪回。每一個上車的人，都會在某個鍾聲響起的瞬間，被選中，被替換，被吞噬。我若不接，還會有下一個老陳，下一個我，下一個無辜者被拖入這永夜之軌。
    可若我接了……
    我低頭看著那張“0013”號車票，指尖幾乎要觸到它。就在那一瞬，我忽然聽見車廂深處傳來一聲極輕的啜泣。我猛地抬頭，看見一個穿紅裙的小女孩站在第三排座位旁，她低著頭，長發遮住臉，肩膀微微聳動。可我記得——這趟車上，從未有過孩子。
    她緩緩抬起頭。
    沒有臉。
    她的頭顱上，隻有一片平滑的皮膚，沒有五官，沒有眼睛，沒有嘴。可我卻“聽”到了她的聲音，直接在我腦中響起：“接吧……接了你就能回家……”
    我渾身一顫，幾乎要癱軟在地。
    灰衣老人依舊舉著車票，目光如釘，死死鎖住我。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不屬於活人的笑容：“這是你的登車票。你已坐滿十二站，時辰已到。”
    十二站。
    我這才驚覺，這輛車，確實隻停過十二次。每一次停靠，都發生在午夜，每一次，都有人“下車”。而我，從第一站上車，一路坐到了終點。
    不，不是終點。
    是交接點。
    我忽然明白，這輛車從不駛向任何地方。它隻在生與死的夾縫中循環，載著將死之人，或是已被遺忘的亡魂，完成一場又一場的交接儀式。而“0013”，不是編號，是序位。我是第十三任“守票人”，是這趟末班車的新任執掌者。
    我若不接，儀式中斷，輪回失控，更多無辜者會被卷入這無盡的夜行。可若我接了，我的名字將從人間抹去，我的身體會成為這輛車的一部分，我的靈魂將永遠困在這車廂之中，等待下一個午夜，等待下一個“老陳”。
    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在膝蓋上，冰冷刺骨。
    我閉上眼，腦海中閃過母親的麵容。她還在等我回家，她說今晚要給我煮一碗熱湯麵。我答應過她，十二點前一定回來。可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而我……還在車上。
    “我……還有人等我。”我終於擠出一句話，聲音嘶啞。
    灰衣老人輕輕搖頭：“等你的人，早已不記得你。你上車那一刻，你的名字，就從他們的記憶裏消失了。”
    我心頭一震。
    是了。我上車時，手機信號全無，通訊錄裏所有聯係人都變成了空白。我曾試圖撥打母親的電話，卻隻聽見一片死寂的忙音。那時我以為是信號問題，現在才明白——我已經開始被世界遺忘。
    小女孩又“哭”了，那無聲的悲鳴在我腦中回蕩：“接吧……你不接，他們都不會安寧……”
    我睜開眼，看向車廂。所有“乘客”依舊站著，目光空洞卻齊刷刷落在我身上。他們中有些人，我曾在前幾站見過。那個穿西裝的男人，他在第二站“下車”了；那個抱著布娃娃的老太太，她在第五站消失了。可現在，他們又回來了，站在這裏，等著我做出選擇。
    他們是上一任任的“守票人”。
    他們沒能拒絕。
    我顫抖的手，終於緩緩抬起。
    指尖觸到車票的瞬間，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手臂直衝心髒。那張紙輕如鴻毛，卻重若千鈞。它仿佛吸走了我最後一絲體溫，也吸走了我作為“活人”的最後一縷氣息。
    我接過車票。
    灰衣老人笑了。那笑容終於有了些溫度，卻依舊不屬於人間。他後退一步，輕輕點頭，然後，整個人如同煙霧般消散在空氣中，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其他“乘客”也陸續坐下，動作恢複了正常，甚至有人開始低聲交談，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車廂內的溫度緩緩回升，燈光也不再搖曳。一切，都回到了“正常”的模樣。
    可我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0013”號車票，它在我掌心微微發燙，像是有生命一般。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進胸前的口袋，緊貼心髒。
    下一秒，我聽見司機室傳來一聲輕響。
    車門緩緩關閉。
    引擎啟動。
    車窗外，依舊是無邊的黑暗。可這一次，我清楚地知道——我們又要出發了。
    下一站，午夜。
    下一位乘客，正在某個街角等車。
    而我，將成為那個遞出車票的人。
    我緩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領，走向車廂前方。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不再是乘客。
    我是這趟末班車的守票人。
    是下一個灰衣老人。
    是下一個，等待接替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