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自願登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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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擦幹了臉上的淚,指尖還殘留著鹹澀的濕意。那滴淚不是為誰而流,也不是因痛而落,它隻是來了,像夜雨悄無聲息地滑過窗欞。我低頭看著掌心那張車票,紙麵泛黃,邊緣微微卷起,像是被無數雙手摩挲過無數次。票麵上沒有出發地,也沒有目的地,隻有一串模糊的數字,像是某種編碼,又像是一道無法破解的咒語。可我知道,它屬於我。從我記事起,這張票就藏在我家老屋的抽屜最深處,壓在母親生前用過的檀香木盒下。那時我不懂,隻覺得它冰冷得不像紙,倒像一塊從墳裏挖出的骨片。
    直到昨夜,鍾擺停在三點十七分,屋裏的燈忽明忽暗,走廊盡頭傳來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一步一步,不急不緩,卻每一步都踏在我心跳的間隙裏。我躲在門後,聽見那腳步在我門前停下,接著,一張車票從門縫底下緩緩推了進來。月光斜照,我看見票麵上浮現出我的名字,墨跡如血,緩緩滲出紙麵。
    我沒有選擇。或者說,我早已選過。
    我攥緊車票,走向那輛停在村口老槐樹下的巴士。它不知何時出現,漆黑的車身像是吸盡了所有光,連影子都不曾留下。車門無聲地滑開,仿佛在等待一個遲到多年的乘客。我踏上台階,每一步都像踩在記憶的斷層上。車內空無一人,座椅陳舊,布麵裂開,露出裏麵發黑的棉絮,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混著淡淡的檀香味——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香。
    我坐在靠窗的乘客席,車門緩緩關閉,像一具棺材合上蓋子。引擎輕響,低沉得如同地底傳來的嗚咽,車子緩緩啟動,卻沒有駛向任何一條我熟悉的路。窗外的景物開始扭曲,樹木倒退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竟靜止不動,仿佛整輛車懸在了時間的夾縫裏。
    我下意識望向駕駛座。
    那裏原本空著。
    可就在我的注視下,空氣開始扭曲,像熱浪中的蜃景。一個身影緩緩浮現——穿著舊式鐵路乘務員的製服,肩章斑駁,領口別著一枚鏽跡斑斑的銅扣。那是我年輕時的模樣,可又不完全是。他的臉模糊不清,像是被一層薄霧籠罩,唯有那雙眼睛,清晰得刺骨。那是一雙看過太多終點的眼睛,疲憊、麻木,卻又藏著某種近乎虔誠的執念。
    他沒有回頭,隻是輕輕握住了方向盤。我聽見他低聲說:“你終於來了。”
    聲音是我的,卻又比我年長許多,像是從一口深井裏傳上來的回音。
    “你是誰?”我問,聲音幹澀。
    他笑了,嘴角微微上揚,卻不見笑意。“我是你,”他說,“也是這輛車的司機。而你,是下一任。”
    我渾身發冷。車內的溫度驟降,玻璃上浮起一層白霜,霜紋蔓延,竟勾勒出一張張人臉——有老人,有孩子,有女人,他們閉著眼,嘴唇微動,仿佛在無聲地訴說。我認出了其中一張臉,是我十年前失蹤的表姐。她曾在某個雨夜說要搭夜班車去城裏,從此再無音訊。那時村裏人說她私奔了,可我知道,她從不會不告而別。
    “她們……都來過?”我顫抖著問。
    “每一個自願登車的人,都曾坐在這裏。”他依舊望著前方那片虛無的黑暗,“他們聽見了召喚,就像你一樣。車票不會給不願來的人。”
    “為什麽是我?”
    “因為你記得母親臨終前說的話。”他終於側過臉,霧中的麵容竟與我重疊,“她說:‘別讓車等太久。’”
    我猛地想起那一夜。母親躺在病床上,氣若遊絲,握著我的手,眼神卻異常清明。她反複念著這句話,像是交代遺言,又像在傳遞某種古老的契約。我當時不懂,隻當是病中的囈語。可現在,我明白了——她也曾是乘客,甚至,或許是上一任司機的母親。
    “這車……到底開往哪裏?”我聲音發抖。
    “沒有終點,”他說,“隻有循環。我們載著那些被遺忘的靈魂,往返於生與死的縫隙。有些人上車是為了逃離,有些人是為了尋找,而你……你是為了完成。”
    “完成什麽?”
    “成為司機。”
    我猛地站起身,想要逃,可車門紋絲不動。車窗上的霜臉開始低語,聲音重疊成一片哀鳴。我看見後視鏡中,自己的倒影正一點點變得模糊,製服悄然出現在我身上,肩章斑駁,銅扣生鏽。我的手不受控製地伸向方向盤,仿佛它早已等我多時。
    “不……我不想!”我嘶喊。
    “你早已簽了約。”他平靜地說,“車票是血契,淚水是印信。你母親用她的命換你十年陽壽,隻為讓你等到這一天。現在,時辰到了。”
    車內燈光忽明忽暗,我看見車廂深處浮現出一排排乘客——他們全都低著頭,穿著同樣的製服,麵容模糊。他們是我,也是曾經的他。這輛車,從來就隻有一個司機,隻是不斷輪回,不斷更替。而每一次交接,都以一場自願的登車為始。
    我緩緩坐下,雙手搭上方向盤。引擎的嗡鳴變得溫柔,像是母親哼唱的搖籃曲。後視鏡裏,那個“他”正慢慢消散,化作一縷青煙,融入車頂的陰影中。我知道,他已歸於車魂,成為這輛巴士的一部分。
    車繼續前行,駛向那片無光的虛無。我望向窗外,老槐樹再次出現,村口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孩,手裏攥著一張泛黃的車票。她抬頭望來,眼神迷茫,卻已注定。
    我輕輕按下按鈕,車門緩緩開啟。
    風裏,傳來一聲極輕的抽泣。
    我知道,下一任司機,已經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