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歸途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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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車輪碾過鐵軌的聲響像是某種低語,在寂靜中回蕩,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呢喃。我坐在車廂最末一排,靠窗的位置,玻璃上凝著一層薄薄的水霧,映出我蒼白的臉。窗外什麽也沒有,隻有一片虛無的黑,偶爾閃過幾縷灰白色的霧氣,像被風吹散的舊紗巾。
    車駛入“歸途站”。
    這個名字我從未聽過。地圖上沒有,導航裏查不到,甚至連站牌都模糊不清,仿佛隻是憑空出現在這條早已廢棄的鐵道線上。車緩緩停下,閘門開啟時發出刺耳的“咯吱”聲,像是鏽蝕的骨骼在呻吟。冷風灌進來,帶著一股潮濕的土腥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檀香——那種老式祠堂裏才會有的味道。
    我抬眼望向站台。
    十二個人影站在那裏。
    他們站成一列,間距均勻,像是被某種無形的線牽引著。他們的輪廓模糊,像是被雨水打濕的水墨畫,邊緣不斷融化又重組。我看不清他們的臉,隻能依稀辨出身形:有穿長衫的老人,有紮辮子的女子,還有一個抱著繈褓的婦人。他們不動,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站著,仿佛等待了千年。
    車門開啟的瞬間,第一個影子動了。
    那是個穿灰布衫的男人,腳步輕得沒有聲音。他走下車,腳踩在站台的水泥地上,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的身影在走出車門的刹那開始變淡,像一縷煙被風吹散,先是手指,然後是手臂、軀幹,最後連輪廓都融入了夜霧,徹底消失。
    第二個是穿旗袍的女人。她低著頭,發絲垂落遮住麵容。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種節拍上。當她踏上站台的那一刻,旗袍的下擺開始褪色,從深藍變成灰白,再變成透明。她的身體像被時間侵蝕的舊照片,一點點剝落,最終隻留下一縷輕煙,飄向站台盡頭那盞昏黃的燈。
    第三個、第四個……一個接一個,他們依次下車。有人拄著拐杖,有人背著包袱,還有一個孩子模樣的影子,蹦跳著走下台階,卻在落地的瞬間化作一縷白氣,消散在風中。
    我攥緊了衣角,指甲掐進掌心。冷汗順著脊背滑下,濕透了後背的衣衫。我想喊,卻發不出聲音;想逃,卻發現身體像被釘在座位上。這輛車,這條軌道,這個站台,都不屬於人間。
    第十一個下車的是個穿僧袍的老者。他手中握著一串佛珠,每走一步,佛珠便發出一聲輕響,像是念誦經文的節奏。他踏上站台時,僧袍開始褪色,佛珠一顆顆脫落,落地即化為塵。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那雙眼睛空洞卻慈悲,然後緩緩閉上,身影如沙塔崩塌,消散於無形。
    終於,隻剩下最後一個人。
    灰衣老人。
    他一直坐在車廂最前排,背對著我,從上車起就沒有動過。此刻,他緩緩起身,動作遲緩,像是背負著千斤重擔。他轉過身,朝我走來。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
    他走到我麵前,停下。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那是一張蒼老得近乎幹枯的麵孔,皮膚如樹皮般褶皺,雙眼深陷,卻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灰布長衫,袖口磨出了毛邊,腳上的布鞋也裂了口。
    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我。
    然後,他緩緩抬起手,朝我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我仿佛聽見了無數聲音在耳邊響起——有孩子的啼哭,有女人的低泣,有老人的歎息,還有鍾聲、風聲、雨聲,交織成一片模糊的哀樂。我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陣發黑,幾乎要暈厥。
    就在這時,老人的身影開始消散。
    不是像前十一人那樣從邊緣褪去,而是從內部開始瓦解。他的皮膚像紙片般剝落,露出下麵漆黑的虛空;他的眼睛塌陷,化作兩個深不見底的洞;他的身體像被風吹散的灰燼,一縷一縷地飄起,融入空氣。
    最後,連那件灰衣也化作碎片,隨風而逝。
    站台上,隻剩下那盞昏黃的燈還在搖晃。
    車裏,隻剩我一人。
    我猛地站起身,踉蹌著衝向車門。可當我撲到門口時,卻發現站台已經不見了。窗外依舊是無盡的黑暗,鐵軌在前方延伸,仿佛從未停過車。車廂內死寂無聲,連自己的呼吸都聽不見。
    我跌坐回座位,渾身發抖。
    這時,我忽然注意到腳邊有一樣東西。
    那是一枚銅錢,表麵布滿銅綠,邊緣刻著模糊的字跡。我撿起來,指尖觸到它的一瞬,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手指蔓延全身。銅錢上刻著兩個字:歸途。
    我的心跳幾乎停止。
    這枚銅錢……我認得。
    三年前,母親去世那天,我親手將一枚銅錢放進她的棺材裏。那是她生前最珍視的東西,說是祖上傳下的護身符,能引魂歸家。可葬禮結束後,我翻遍所有遺物,都沒再找到它。
    它怎麽會在這裏?
    我顫抖著翻過銅錢,背麵竟浮現出一行小字,像是用血寫成的:“你未歸,魂不散。”
    冷汗浸透了我的衣衫。
    我猛地抬頭,望向車窗。
    玻璃上,倒映著我的臉。
    可那張臉……不是我。
    那是一張陌生的、蒼白的女人的臉,眼角有淚痕,嘴唇微微顫動,像是在無聲地呼喚。她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她穿著一件褪色的紅嫁衣,胸口有一道裂口,像是被什麽利器劃開。
    我認得這身衣服。
    那是我姐姐的嫁衣。
    可姐姐……早在十年前就溺死在村外的河裏了。那天,她本該出嫁,卻在迎親路上失足落水,屍體三天後才被打撈上來。她的魂,據說一直沒能安息。
    玻璃上的女人緩緩抬起手,指尖貼在玻璃內側,與我的手掌相對。
    我再也控製不住,尖叫出聲。
    可聲音剛出口,就被車廂吞噬,連回音都沒有。
    我瘋狂地翻找口袋,想找手機,想求救,卻隻摸出一張泛黃的照片。那是我們全家的合影——父親、母親、姐姐,還有年幼的我。照片上的姐姐站在我身後,雙手搭在我肩上,笑得溫柔。
    可現在……照片變了。
    姐姐的手,正緩緩掐住我的脖子。
    我扔掉照片,喘著粗氣,環顧四周。
    車廂還是原來的樣子,座椅、扶手、頂燈,一切如常。可我知道,有什麽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
    車輪再次轉動,發出沉悶的轟鳴。
    前方,又出現了一個站台。
    站牌上寫著三個字:歸家站。
    我死死盯著那站台,心跳如鼓。
    這一次,站台上站著一個人影。
    穿著紅嫁衣,長發披散,正朝我揮手。
    而她的臉……是我的臉。
    我終於明白了。
    我不是乘客。
    我是那個,一直沒能歸途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