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車變空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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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快亮了。
    我坐在117路公交車上,窗外的夜色像一層濕冷的舊紗布,裹著整座城市。車燈昏黃,照不出多遠,隻在前方投下幾米模糊的光暈,像是從地獄深處透出的一縷喘息。車輪碾過路麵的聲音很輕,輕得不像在行駛,倒像是某種緩慢爬行的生物,在黑暗中拖著沉重的軀殼前行。
    我記不清自己是什麽時候上的這輛車。隻記得那晚雨下得很大,雨水像針一樣紮進皮膚,我站在站台邊,渾身濕透,冷得牙齒打顫。117路的車燈從遠處緩緩駛來,像一雙睜開的眼睛,帶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溫柔。我上了車,投了幣,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車上人不多,零零散散坐著幾個乘客,都低著頭,看不清臉。司機是個老頭,背影佝僂,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製服,脖頸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像是被什麽利器劃過。
    車開得很穩,卻總讓人覺得不對勁。窗外的街景明明熟悉,可每一條路都像是被拉長了,扭曲了,路燈的位置也不對,明明該轉彎的地方,它卻直行;該直行的地方,它卻拐進了小巷。我掏出手機想看導航,卻發現信號全無,時間也停在了淩晨兩點十七分,一動不動。
    我開始害怕。
    可更讓我心慌的是,車上的乘客一個接一個地下了車。他們下車的方式很奇怪——不是從前門走,而是直接穿過車門,像霧一樣消散在夜色裏。我數了數,原本七個人,後來變成五個,三個,一個……最後,隻剩下我。
    我問司機:“師傅,這是去哪兒?”
    他沒回頭,隻是低聲說:“你不是要回家嗎?”
    我愣住了。我確實想回家,可……我什麽時候說過?
    車繼續往前開,窗外的景色越來越陌生。街道兩旁的建築開始腐朽,牆皮剝落,窗戶黑洞洞的,像無數雙空洞的眼睛。電線杆歪斜著,掛著斷裂的電纜,像吊死的人垂下的舌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鐵鏽和腐爛水草的氣味,濃得讓人作嘔。
    突然,車停了。
    我抬頭一看,車已駛出那片詭異的街區,重新回到了熟悉的街道。路燈亮著,路邊的便利店還開著,有晨跑的人從車旁經過,呼吸著清晨的空氣。天邊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我鬆了口氣,心想:終於回來了。
    我推開車門,走了下去。腳踩在柏油路上,踏實的感覺讓我幾乎想哭。我回頭,想跟司機道聲謝,可當我轉身的那一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117路公交車……已經不是我上車時的樣子了。
    它鏽得厲害,車體布滿斑駁的鐵鏽,像是被雨水泡了十年。車窗碎裂,玻璃上爬滿了青苔,綠得發黑,像是從河底打撈上來的沉船。車門半開,發出“吱呀”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塌。車頂塌陷了一塊,像是被什麽重物砸過,又像是被時間壓垮的脊梁。
    我顫抖著後退一步,再看車牌——117。
    沒錯,就是這輛車。
    可它……怎麽會變成這樣?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心跳驟然停止。
    我的手指……是透明的。
    不,不隻是手指。我的整條手臂,我的身體,正在一點點變得透明,像清晨的霧氣,被陽光一點點蒸發。我能感覺到自己在消散,像是被風吹走的灰燼,無聲無息,無法挽回。
    我想喊,卻發不出聲音。
    我想跑,卻發現雙腳已經離地,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托起,緩緩升向空中。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我想起來了。
    我不是乘客。
    我……是這輛車的乘客之一,但早在三年前的那個雨夜,我就已經死了。
    那天,117路公交車在跨江大橋上失控,衝破護欄,墜入江中。全車十七人,無一生還。我是其中之一。我的屍體直到半年後才被打撈上來,泡得發白,手指蜷曲,像是還在抓著什麽。
    可我的魂魄,卻一直留在那輛車上。
    每到淩晨兩點十七分,117路就會重新啟動,沿著那條通往死亡的路線行駛。它不屬於陽間,也不屬於陰間,而是在夾縫中徘徊,載著那些未能安息的靈魂,一遍遍重演那場災難。
    而我,早已不是活人。
    我隻是……一個執念。
    執念著回家,執念著再見親人一麵,執念著以為自己還能活著。
    所以,每當有雨夜,有迷路的人站在站台,我就會引導他們上車。不是為了害他們,而是……想讓他們陪我走完這段路。我想有人看見我,聽見我,記住我。
    可現在,天快亮了。
    陽氣漸盛,陰魂難留。
    我的執念,也該散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幾乎完全透明的身體,心中竟無悲無喜。隻有淡淡的釋然,像風吹過荒原,帶走了最後一片落葉。
    車,徹底成了一具空殼。
    沒有司機,沒有乘客,沒有引擎聲,隻有風穿過破碎的車窗,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我最後看了一眼那扇熟悉的車門,想起自己第一次上車時的樣子——年輕,疲憊,滿身雨水,以為隻要坐上這輛車,就能回到溫暖的家。
    多可笑啊。
    家,早就沒了。父母早已搬離舊居,妹妹嫁去了南方,那間我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如今是一家奶茶店。
    而我,連一捧骨灰都不曾被安放。
    我緩緩升向空中,像一縷輕煙,融入即將破曉的天空。晨光灑下,溫柔地覆蓋了整座城市,也覆蓋了那輛鏽跡斑斑的公交車。
    它靜靜地停在路邊,像一件被遺忘的遺物。
    沒人會注意到它。
    就像沒人記得我們。
    可我知道,到了下一個雨夜,當鍾聲敲響兩點十七分,117路會再次亮起車燈,緩緩駛出站台。
    它會繼續行駛,繼續等待,繼續載著那些迷途的靈魂,駛向那條沒有終點的路。
    而我,或許會在某個角落,化作一縷風,一片雨,或是一聲歎息,默默注視著它。
    直到下一個像我一樣的人,走上那輛空殼之車。
    直到下一個執念,開始輪回。
    天亮了。
    街邊的梧桐樹輕輕搖晃,葉片上掛著昨夜的雨水,陽光一照,閃閃發亮,像無數雙含淚的眼睛。
    便利店的店員打著哈欠走出來,掃起地上的落葉。
    他沒注意到,在他身後那輛停在路邊的破舊公交車裏,駕駛座上,有一枚濕漉漉的公交卡,靜靜地躺在灰塵中。
    卡麵上,映著一張模糊的臉。
    那是我。
    也是你。
    也是每一個,在深夜等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