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新的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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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林遠,是這座城市最不起眼的公交司機之一。清晨五點,天還蒙著一層灰藍的薄霧,路燈像垂死的眼睛,一盞接一盞地熄滅。我站在公交場站的鐵門邊,冷風從褲管裏鑽進去,涼得我打了個哆嗦。這是我第一天上崗,駕駛117路末班車——一條幾乎被城市遺忘的線路,穿行在老城區與城鄉結合部之間,沿途站點稀疏,乘客寥寥,仿佛整條線路都沉睡在時間的縫隙裏。
    調度員老周遞給我一串鏽跡斑斑的鑰匙,銅環上還掛著一塊褪色的紅布條,像是某種舊時的護身符。他咧嘴一笑,牙縫裏夾著半截煙絲:“小林啊,這車老出毛病,電瓶不穩,刹車時靈時不靈,儀表盤半夜還會自己亮起來……不過嘛,上個月大修過了,現在沒問題,你放心開。”
    我接過鑰匙,沉甸甸的,仿佛握著一段不屬於我的命運。老周拍了拍我的肩,那力道重得讓我踉蹌了一下。他沒再說什麽,轉身走進調度室,門“吱呀”一聲關上,像極了老屋腐朽的門軸。
    我走向那輛停在角落的公交車。它通體漆成灰綠色,車身斑駁,像是被歲月啃噬過的老獸。車頭的編號“117”已經掉漆,隻剩下模糊的輪廓。我抬頭望向駕駛室的車窗,玻璃蒙著一層水汽,映出我模糊的臉。可就在那一瞬,我忽然看見——那倒影裏,站著另一個人。
    一個穿著舊式公交製服、麵容枯槁的老男人,正站在我身後,嘴角緩緩上揚,露出一個近乎慈悲的微笑。他的嘴唇在動,卻沒有聲音,隻有三個字,像刻進玻璃的裂痕般清晰浮現:“輪到你了。”
    我猛地回頭,身後空無一人。
    冷汗順著脊背滑下。我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是太緊張了。新工作,陌生環境,再加上這陰森的清晨,出現幻覺也不奇怪。我掏出鑰匙,插進車門鎖孔。金屬摩擦的“哢噠”聲在寂靜的場站裏格外刺耳,仿佛驚醒了什麽沉睡的東西。
    車門緩緩打開,一股陳年的黴味撲麵而來,夾雜著淡淡的鐵鏽和潮濕的布料氣息。我坐進駕駛座,方向盤冰涼,皮革裂開,露出裏麵發黑的海綿。我試著啟動車輛,引擎發出一陣低沉的咳嗽,像是老人清晨的痰音,隨後才勉強運轉起來。
    收音機自動開啟,沙沙的雜音中,傳來一段斷斷續續的女聲播報:“……117路,終點站——青鬆陵園。末班車,請勿搭乘無票乘客……”
    我皺眉,伸手去關,卻發現旋鈕紋絲不動。廣播繼續播放,可那聲音越來越輕,漸漸被一種低語取代——像是有人貼著耳朵在念經,又像是無數人在同時低語,內容聽不清,卻讓人心底發毛。
    我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駛出場站。天邊泛起魚肚白,街道空曠,隻有幾隻野貓在垃圾桶間竄動。117路的路線圖在我腦中浮現:從老紡織廠出發,經三道巷、槐樹坡、殯儀館岔路,最後抵達青鬆陵園。這條線白天幾乎無人乘坐,隻有淩晨的末班車,才會載著零星幾個夜歸人,或是……別的什麽。
    第一站,三道巷。站台上站著一個穿紅裙的女人,長發遮麵,手裏拎著一隻破舊的藤編手提包。她沒有看我,徑直上了車,在最後一排坐下,背對著我。我從後視鏡裏看她,她的影子在昏黃的燈光下拉得很長,卻不像正常人那樣落在座椅上——而是……延伸到了車底,像一條緩緩蠕動的黑蛇。
    我沒敢多看,繼續前行。
    第二站,槐樹坡。這裏本該是個廢棄的公交站,連站牌都歪斜斷裂。可當我靠近時,卻看見站台下站著一個老人,穿著八十年代的公交製服,手裏拿著一本泛黃的排班表。他抬頭看向我,眼神空洞,嘴唇微動,重複著廣播裏那句話:“輪到你了。”
    我猛踩油門,車子猛地衝出,後視鏡裏,那老人的身影瞬間被黑暗吞沒。
    心跳如鼓。我打開車內照明,想確認後車廂的情況。紅裙女人不見了,那隻藤編包卻還在座位上,包口微微張開,裏麵露出一截慘白的手指,指甲烏黑,指尖滴著暗紅的液體,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卻沒有聲音。
    我死死盯著那包,手心全是冷汗。突然,廣播又響了,這次是老陳的聲音——我後來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十年前117路的末班司機,某天夜裏失聯,三天後在青鬆陵園後山被發現,屍體蜷縮在駕駛座上,雙眼睜得極大,嘴裏塞滿了車票,每一張都寫著同一個名字:“林遠”。
    廣播裏,老陳的聲音沙啞而平靜:“別看後視鏡,別接無票乘客,別在殯儀館岔路停車……否則,你就回不去了。”
    我猛地關掉廣播,可車內燈光忽然熄滅,隻剩下儀表盤幽幽發著綠光,像墳地裏的磷火。窗外,原本熟悉的街道開始扭曲,路燈變成一排排紙錢燃燒的火點,路邊的樹影化作披麻戴孝的人影,默默跟隨。
    我意識到——我開的不是117路,而是“陰117”。
    這條線路,從來就不是給人開的。
    真正的117路末班車,早在十年前就停運了。而這輛車,是專為“接引者”準備的——每隔十年,公交公司會招一名新司機,駕駛這輛修不好的破車,完成最後一程。車上載的,不是活人,而是那些滯留人間、無法安息的魂魄。而司機的任務,是把他們送到青鬆陵園,完成超度。
    但前提是——你不能回頭,不能回應呼喚,不能心生憐憫。
    否則,你就會成為下一個“老陳”,而“林遠”這個名字,將出現在下一張車票上。
    我顫抖著握住方向盤,汗水浸透了製服。前方,青鬆陵園的大門緩緩開啟,兩排石獅眼中泛著紅光。後車廂傳來腳步聲,緩慢、沉重,一步一步,向駕駛室靠近。
    我死死盯著前方,不敢回頭。
    廣播再次響起,這次是我的聲音,冰冷而陌生:“輪到你了。”
    我知道,從我接過那串帶紅布條的鑰匙起,我的命就不屬於我了。那紅布條不是護身符,是招魂幡。老周的笑容,是送葬的笑。而那輛車窗倒影裏的老陳,不是幻覺——他是前任的我,是十年後的我,是這條線路永恒的囚徒。
    車緩緩停在陵園門口。車門打開,一股陰風灌入。後車廂空了,藤編包也不見了。我低頭,發現駕駛座下多了一張車票,泛黃,邊緣焦黑,上麵寫著:“林遠——接班司機,永夜117。”
    我笑了。
    因為我知道,明天清晨,又會有一個新司機站在場站門口,接過這串鑰匙。
    而我,會在車窗的倒影裏,對他微笑,嘴唇無聲開合:
    “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