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我的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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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開始害怕夜晚。不是因為黑暗,而是因為夢。
    自從收到那條短信,我的生活就悄然變了模樣。手機屏幕亮起的那一刻,我正坐在窗邊剝橘子,指尖沾著清冽的汁水,窗外雨絲斜織,像一張無聲鋪開的網。短信沒有發件人,隻有一行字:“03路已為您預約,發車時間:午夜零點,站點:老槐樹下。”字體是那種老式打印機才會打出的墨點,歪斜、冰冷,仿佛從某個早已停運的係統裏爬出來的幽靈。
    起初我以為是惡作劇。可當我查遍全城公交線路,卻找不到任何關於“03路”的記錄時,寒意順著脊椎爬上後頸。我問過公交公司,對方說,編號03的線路早在二十年前就因事故停運了,司機失蹤,乘客全員失聯,連監控錄像都燒成了灰。我追問詳情,對方卻突然沉默,電話那頭隻剩電流雜音,像是有人在我耳邊輕輕歎了口氣。
    那天晚上,我做了第一個夢。
    站台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中,四周沒有燈,也沒有人。一棵老槐樹歪斜著身子,枝幹如枯手伸向天空,樹皮皸裂,像是被誰用刀刻過無數遍。我站在那裏,穿著白裙,腳上是一雙舊布鞋——那是外婆生前給我做的最後一雙。風很冷,吹得裙角翻飛,可我動不了,仿佛雙腳被釘進了水泥。
    然後,遠處傳來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音。
    03路來了。
    它不像現在的公交車,漆黑、狹長,車身泛著鐵鏽般的暗紅光澤,車窗內一片漆黑,看不見司機,也看不見乘客。車燈是昏黃的,像兩盞紙紮的燈籠,在雨夜裏搖晃。它緩緩停下,車門“吱呀”一聲打開,像是老骨頭斷裂的聲響。
    蘇小月站在門口。
    她還是十年前的模樣,紮著羊角辮,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紅裙子,臉上帶著笑,眼睛亮得不像活人。她朝我招手,聲音輕得像風吹過耳畔:“姐姐,外婆煮了紅糖湯,很甜的。”
    我張嘴想喊她名字,卻發現發不出聲。我想後退,腿卻不聽使喚。她笑著,一步步向我走來,腳不沾地,裙擺飄在空中,像一片浮在水上的花瓣。
    我驚醒時,冷汗浸透睡衣,窗外雨還在下,手機屏幕亮著,時間正好是零點。
    第二天,我翻出舊相冊。照片裏,蘇小月摟著我的肩膀,笑得燦爛。那是她出事前一周拍的。她走的那天,也是個雨夜。她說是去外婆家,順路給我帶紅糖湯。可她再也沒回來。警方找了三天,隻在老槐樹下找到一隻紅布鞋,鞋尖朝北,像是被人整齊地擺放好。
    我從未告訴任何人,那天晚上我也做了夢——夢見她在站台等我,說外婆煮了湯。
    我以為是思念作祟。
    現在我知道了,那不是夢,是預兆。
    我開始記錄每一個夢境。用一支老式鋼筆,寫在泛黃的筆記本上。每一頁都像在寫遺書。我寫:“03路隻接命該如此之人。”這不是猜測,是直覺,是骨子裏滲出來的寒意。它不接活人,也不接死人,它接的是“將死之人”。而我收到預約,意味著——我的死期已定。
    可我不甘心。
    我查了所有關於03路的舊新聞,翻遍檔案館的微縮膠片。終於在一份1983年的事故報告中發現線索:當年03路最後一次運行,載著七名乘客,全部在午夜零點消失。司機名叫陳守義,是外婆的遠房表弟。而七名乘客中,有三個姓林。
    我翻到家族族譜,手指顫抖地劃過那些名字。林晚、林小月、林秀英……外婆的名字赫然在列。她死於1983年12月24日,正是03路失蹤的那天。
    原來,這一切早有伏筆。
    我開始夢見更多細節。車裏沒有座位,隻有七根鐵鏈從天花板垂下,每根鏈子末端都掛著一隻紅布鞋。空氣中彌漫著紅糖熬糊的甜香,混著鐵鏽和腐土的氣息。車廂盡頭,外婆坐在一張竹椅上,背對著我,手裏攪著一隻黑陶碗。她不回頭,隻是輕輕說:“晚晚,湯涼了就不好喝了。”
    我問她蘇小月在哪,她隻是笑,笑聲像風吹過空屋。
    我開始失眠。白天強撐著上班,夜裏睜眼到天明。可越是抗拒,夢就越清晰。我甚至能聞到那股甜膩的紅糖味,能聽見鐵鏈輕晃的叮當聲。更可怕的是,我發現自己開始期待那個夢——仿佛隻有在夢裏,我才是完整的,才是被等待的。
    直到那天,我在公司樓下看見一輛黑色公交車緩緩駛過。車牌模糊,但車身上那道暗紅的鏽痕,和我夢中的一模一樣。我衝出去追,它卻在雨中漸漸淡去,像一張被水浸濕的老照片。
    我知道,它在找我。
    我翻出外婆留下的舊物,在一隻樟木箱底找到一本手抄的《往生錄》。紙頁發脆,字跡是她特有的娟秀小楷。上麵寫著:“03路非車,乃渡魂之舟。凡林氏女,年滿三十,必赴此約。若不登車,魂不得安,家宅不寧,三代皆殃。”
    我數了數,今年,我正好二十九歲零十一個月。
    原來,這不是偶然,是血脈的詛咒。
    我開始準備。燒了所有現代衣物,換上外婆留下的素白旗袍。買了紅糖、生薑、黑陶碗,在家裏熬了一鍋湯。甜香彌漫時,我哭了。這味道,和夢裏一模一樣。
    我給最好的朋友寫了信,藏在枕頭下。沒說真相,隻說“我去遠方了,別找我”。我不敢讓她卷入這場輪回。林家的女人,注定要獨自走完這條路。
    今晚是最後一天。
    我坐在老槐樹下的站台,手裏抱著那隻黑陶碗,湯還溫著。雨又下了起來,和十年前那晚一樣。風穿過樹梢,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遠處,車輪聲再次響起。
    03路緩緩駛來,車燈昏黃,像兩盞引魂的紙燈。車門打開,蘇小月站在門口,笑容純淨如初。她伸出手:“姐姐,外婆等你很久了。”
    我站起身,旗袍下擺沾了泥水,卻不覺得髒。我捧著湯,一步步走向車門。鐵鏽味混著紅糖香,鑽進鼻腔。我知道,這一上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可我突然笑了。
    因為我想起外婆說過的話:“晚晚,有些路,不是逃就能躲過的。命定了的,就得走。”
    我踏上車階,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世界。雨中的城市模糊不清,像一場未醒的夢。
    車門關閉,鐵鏈輕響。
    我坐在空蕩的車廂裏,把湯放在腳邊。前方,外婆轉過身,對我微笑。她白發如雪,眼神溫柔。
    “來,喝湯。”
    我接過碗,吹了吹熱氣。湯很甜,甜得讓人想哭。
    我知道,從今往後,我也會站在車門口,對下一個林家的女兒招手:
    “姐姐,外婆煮了紅糖湯,很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