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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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未想過,一張紙會把人拖進地獄。
    那天下午,陽光斜斜地穿過辦公室的百葉窗,在桌麵上投下一道道斑駁的影子,像被誰用刀劃出來的傷痕。我拉開最底層的抽屜,想找一份舊檔案,卻摸到一個硬皮文件夾,邊角已經磨損,封麵上寫著“勞動合同”四個字,字跡陌生又熟悉。我愣了一下——這不該在這裏。
    翻開第一頁,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合同上的日期是三年前的三月十七日,正是我“正式入職”的那天。可我清楚地記得,簽合同那天,我因為急性胃炎住院,人事科後來補辦手續時,隻讓我在一份電子確認單上點了“同意”。我從未見過這份紙質合同。
    更詭異的是,紙張泛黃,邊緣卷曲,像是存放多年,可上麵的墨跡卻黑得發亮,仿佛剛寫上去不久。我的名字赫然簽在落款處,筆跡與我平日書寫幾乎一模一樣,可我知道——那不是我寫的。我的簽名向來潦草,最後一筆習慣性地往上挑,而這份合同上的簽名,最後一筆卻是向下勾去,像一條垂死的蛇。
    我盯著那行字,寒意從脊背爬上來。
    再往下看,合同正文原本應是標準條款,可這裏卻密密麻麻寫滿了手寫內容,字跡細密如蠅,像是用極細的毛筆一筆一畫描出來的。我勉強辨認出幾行:
    “乙方自願放棄一切法定權利,包括但不限於休假、醫療、離職自由。”
    “工作內容:守夜、招魂、引渡。”
    “服務期限:至靈魂歸位為止。”
    “違約後果:魂魄永困,不得超生。”
    我猛地合上文件夾,手心全是冷汗。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樓道裏的燈忽閃了幾下,整層樓安靜得可怕,連空調的嗡鳴都消失了。我掏出手機,想打給人事科問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手指卻抖得幾乎按不準號碼。
    電話接通了。
    “沙——沙——”
    聽筒裏隻有電流的雜音,像風吹過枯葉堆。我正要掛斷,忽然,一個聲音鑽了進來。
    稚嫩,清亮,帶著點委屈的鼻音。
    “爸爸……你終於接我了。”
    我渾身一僵,手機差點掉在地上。
    那是小宇的聲音。
    我兒子小宇,七年前在一場車禍中走了。那天雨下得特別大,他放學等我接他,我加班遲到二十分鍾。一輛失控的貨車衝上人行道……等我趕到醫院時,他小小的身體蓋著白布,手裏還攥著那張畫了一半的“全家福”。
    從那以後,我再沒聽過他的聲音。夢裏也沒有。
    可現在,這聲音就在我耳邊,清晰得像他小時候趴在我膝蓋上撒嬌。
    “爸爸,我好冷……你什麽時候來接我?他們說,你要簽了合同,我才能回家。”
    “什麽合同?什麽回家?”我聲音發抖,“小宇,是你嗎?”
    “你簽了呀,三年前就簽了。”他輕輕地說,“你說要用命換我回來……可你忘了,對不對?”
    我腦中轟地炸開。三年前,我確實去過一家偏僻的小廟,聽說那兒的“師父”能通陰陽。我跪在香爐前,燒了三炷香,求他讓我再見兒子一麵。那天我喝了一碗渾濁的茶,昏昏沉沉地簽了什麽……醒來後,一切如常,我以為隻是夢。
    難道……那就是這份合同?
    “爸爸,你違約了。”小宇的聲音忽然變了,不再天真,而是空洞冰冷,“你說好要一直守著崗位的。可你上周,想辭職。”
    我猛地想起上周遞交的辭職信。人事科說要走流程,遲遲沒批。原來……不是拖延,是根本不能讓我走。
    “不,小宇,爸爸不是不要你……爸爸隻是太累了……”我哽咽著。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傳來一聲輕笑。
    “累了?那換個人來累吧。”
    手機屏幕突然閃爍,電量從80瞬間跳到0,自動關機。我再按電源鍵,毫無反應。
    我抬頭,想看看窗外是否停電,卻在後視鏡裏看見了駕駛座上的“我”。
    不,那不是我。
    他穿著我今天的衣服,臉卻慘白如紙,額角裂開一道深口子,血順著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匯聚成滴,啪嗒落在座椅上。可最可怕的,是他的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笑得像個提線木偶。
    我猛地回頭。
    駕駛座空著。
    可後視鏡裏的“我”,依舊坐在那裏,緩緩轉過頭,血紅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我。
    “你該休息了。”他說,聲音是我的,語調卻是小宇的,“接下來,換我上班。”
    我拚命搖頭,想逃出辦公室,卻發現門不知何時被鎖死。窗戶紋絲不動,像被焊死了。文件夾自動翻開,那行小字在昏暗中泛著幽幽綠光:“服務期限:至靈魂歸位為止。”
    我終於明白了。
    所謂的“靈魂歸位”,不是小宇回來,而是我——下去。
    三年前,我用一紙契約,換兒子“歸來”的機會。可陰陽有律,生死有序,哪能輕易逆轉?於是,他們讓我簽下這份“勞動合同”,名義上是員工,實則是替身——替那些無法歸位的亡魂守夜,替那些被遺忘的執念引渡。而我的靈魂,則被釘在這具軀殼裏,永世不得解脫。
    小宇從未回來。
    回來的,是另一個“我”。
    那個滿臉是血的“我”,才是真正的守夜人。而我,不過是暫時借用這具身體的活人。如今期限已到,輪班結束,該交班了。
    鏡中的“我”緩緩抬起手,朝我招了招。
    “爸爸,別怕。”小宇的聲音再次響起,“你現在下去陪我,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我癱坐在椅子上,手指無力地摳著桌麵。冷汗浸透襯衫,貼在背上,像一層冰冷的屍衣。
    我想喊,卻發不出聲。
    想逃,可身體不聽使喚。
    文件夾無風自動,一頁頁翻過,最後停在簽名頁。我的名字開始融化,墨跡如血般滴落,在桌麵上匯聚成一行新的字:
    “接班人已確認。服務期限:永久。”
    燈光徹底熄滅。
    黑暗中,我聽見皮鞋聲從走廊盡頭傳來,一步一步,朝我靠近。
    我知道,那是下一個“我”,來接班了。
    而我,正緩緩沉入後視鏡的深處,墜向那個永遠停在七歲的小男孩。
    他張開雙臂,笑著說:“爸爸,歡迎回家。”
    我終於明白,所謂合同,從來不是束縛活人的條款,而是死人設下的陷阱。
    簽下名字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死了。
    隻是這具身體,還在替我活著。
    而現在,輪到它,也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