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第一站·亡者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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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b13路公交車的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車窗上凝著一層薄霧,我用指尖輕輕劃開,外麵是一條窄巷,巷口立著一塊斑駁的木牌——“槐樹巷”。車已停穩,電子屏卻詭異地跳動著:“下一站:青槐街。”
    可我們剛從青槐街來。
    我低頭看了看手機,信號格是空的,時間也停在2117,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這輛破舊的公交車從現實裏剝離。車廂裏燈光昏黃,像被蒙了一層陳年的紗布,照得人臉發青。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鐵鏽味,混著某種說不清的腐香,像是燒盡的紙錢,又像是久未開啟的棺木。
    就在這時,她站了起來。
    紅裙女人。從車頭緩緩走來,赤著腳,腳底沾著暗紅的液體,每走一步,地板上就留下一道濕漉漉的血印。她的裙擺拖在地上,像一條蜿蜒的蛇,悄無聲息地爬向駕駛座。她走得很慢,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壓迫感,仿佛時間都為她停滯。
    她停在老陳身邊,指甲輕輕劃過前擋風玻璃,發出“吱——”的一聲,像是刀片刮過骨頭。
    “老陳,你還記得我嗎?”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針一樣紮進每個人的耳膜,“2018年清明,你酒駕,撞死了我。”
    老陳猛地一抖,方向盤差點脫手。他死死盯著後視鏡,瞳孔驟然收縮。那晚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雨夜,山路,刺眼的遠光燈,一個穿紅裙的女人橫穿馬路。他踩了刹車,但太遲了。他下車查看,地上隻有一灘水,沒有屍體,沒有血跡。他逃了,連夜換了車牌,又托關係搞了份“無傷亡事故”的假報告。警方最終以“誤判”結案。
    可眼前的女人,分明就是那天的她。
    “你逃了七年。”她冷笑,嘴角裂開一道深不見底的弧度,“可b13不是普通公交。它是‘贖罪車’,專接被你害死卻未入輪回的魂。”
    她的聲音落下,車廂裏溫度驟降。我下意識裹緊外套,卻發現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隻是我,所有人都僵住了。司機老陳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聲音。
    這時,坐在前排的拐杖老人突然咳了一聲,一口黑血噴在扶手上。那血不是紅的,是濃稠的墨色,像從地底滲出的汙穢。他抬起渾濁的眼,盯著老陳,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
    “我是在工地被你偷工減料壓死的包工頭……你為了省鋼筋錢,用劣質水泥澆地基。樓塌那天,我被埋在最下麵,活活悶死。你卻對外宣稱是‘意外事故’,還領了政府補償金。”
    他顫抖的手舉起拐杖,指向老陳:“你連我的葬禮都沒參加,隻在朋友圈發了句‘節哀’。”
    我的心跳幾乎停住。這輛車上的人,每一個……都不是活人?
    還沒等我緩過神,後排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是個穿校服的男孩,約莫十歲,背了個小書包,安靜地坐在角落。他抬起頭,眼睛清澈得不像這陰森環境該有的。
    “爸爸,”他輕聲說,“你說帶我去遊樂園的。可那天,你為了趕工,把我一個人鎖在車裏……空調沒開,太陽曬了六個小時……我……我中暑死了。”
    老陳終於崩潰,整個人從駕駛座滑下來,癱坐在地,雙手抱頭,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嗚咽。他的額頭撞在座椅上,卻仿佛感覺不到痛。
    “不……不是我……不是我……”他喃喃著,可聲音越來越弱,像是被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
    就在這時,一直坐在最角落的雨衣女人緩緩站起。她穿著一件老舊的黃色雨衣,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她一步步走向老陳,腳步輕得像踩在棉花上。
    她終於開口,聲音像從井底傳來:
    “我是你妻子。”
    老陳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恐。
    “你為了騙保,在我藥裏下毒。”她緩緩抬起手,掀開帽簷——那是一張腐爛了一半的臉,左眼空洞,右臉爬滿黑斑,嘴唇幹裂如枯樹皮。“你每天給我吃安眠藥,混在降壓藥裏。三個月後,我‘突發心梗’去世。你哭得撕心裂肺,可當晚就和情人去了酒店。”
    她說完,輕輕摘下雨衣。她的身體早已腐朽,內髒隱約可見,可她依然站得筆直,像一具不肯倒下的屍。
    “你殺了我,殺了她,殺了他,殺了工地三十一個工人,還殺了你親生兒子。”她環視車廂,“我們都在等你,等了七年。b13不是公交,是黃泉的擺渡車。隻有被你害死的人,才能上車。隻有你,是‘乘客’——不,你是‘祭品’。”
    車廂陷入死寂。
    車外,霧氣越來越濃,像煮沸的牛奶般翻滾。忽然,無數人影從霧中浮現,貼在車窗上,一張張蒼白的臉,空洞的眼,張著嘴無聲哭喊。他們的手貼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濕痕,像是淚,又像是血。
    我認出了他們——有穿工裝的,有穿病號服的,有抱著孩子的母親,有拄拐的老人。他們的嘴唇一張一合,聲音終於穿透玻璃,匯成一片低語:
    “陳建國……你還記得我嗎?”
    “陳建國……你還記得我嗎?”
    “陳建國……你還記得我嗎?”
    老陳跪在地上,涕泗橫流。他想逃,可車門緊閉,把手紋絲不動。他抬頭看向我,眼神裏滿是求救的光。
    可我也動不了。
    我的身體像被釘在座位上,意識卻異常清醒。我低頭,忽然發現自己的手——透明的。我抬起手臂,能透過皮膚看見座椅的花紋。
    原來……我也是他們之一。
    記憶如閃電劈開迷霧——那場暴雨,我騎著電動車經過青槐街,一輛失控的工程車衝上人行道。我躲不開,被撞飛出去,頭顱撞上路燈杆。我死前最後看到的,是一個男人站在車邊打電話,語氣平靜:“嗯,又出事了,按老辦法處理。”
    那是老陳。
    我死於他偷工減料的工程車刹車失靈。
    我從未上過這輛車,也從未離開過。
    b13公交,隻在午夜行駛,路線循環:青槐街→槐樹巷→青槐街。它不載活人,隻接那些含冤未散的魂。而老陳,是唯一一個活著登車的“乘客”。他每晚都會坐上這趟車,重複經曆他一生所害之人的控訴。這是他的地獄,也是我們的審判。
    車重新啟動,雨刮器劃開濃霧。電子屏再次跳動:
    “下一站:青槐街。”
    可我知道,這一站,永遠不會到。
    因為在這輛車上,沒有終點,隻有輪回。
    而我,和其他人一樣,將永遠坐在這裏,看著老陳崩潰,聽著亡魂哭訴,等待下一個午夜,等待下一個“乘客”上車。
    窗外,霧中的人影越來越多,他們的名字在風中飄蕩,像紙錢般紛飛:
    “林小婉,2018年清明車禍。”
    “王德海,2016年工地坍塌。”
    “陳樂樂,2020年車內中暑。”
    “張慧蘭,2019年藥物中毒。”
    ……
    我輕輕念出自己的名字,聲音融進風裏:
    “蘇晚,2021年,青槐街,工程車事故。”
    雨,又開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