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雙生鏡與遺忘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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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車廂盡頭,冷風從敞開的後門灌進來,像無數隻冰涼的手指貼著皮膚爬行。穿白大褂的男人走了進來,腳步輕得不像活人。他手裏握著一支注射器,玻璃管裏泛著幽藍的光,像是從深海裏撈出來的某種生物在呼吸。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除了那雙眼睛,冷得像凍住的井水。
    “哥,你太感性了。”陳默的聲音很輕,卻像針一樣紮進耳膜,“為了城市穩定,必須清除負麵記憶。你隻是個載體,b13的‘活體鑰匙’。”
    我渾身一震,仿佛有電流從脊椎竄上頭頂。b13?活體鑰匙?這些詞像鏽蝕的齒輪,在我腦子裏卡住、轉動,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我想逃,可雙腳像被釘在了地上。車廂的燈忽明忽暗,影子在牆上扭曲拉長,像一群無聲的鬼在窺視。
    記憶開始回溯,像老式錄像帶倒帶,畫麵模糊、斷裂,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我記得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老陳——也就是我——在醫院醒來,頭顱像被劈開過,縫合線從耳後一直延伸到後頸。醫生說我是車禍幸存者,可我記不起任何事。隻有夢裏,總看見一扇鐵門,門上刻著“b13”三個字,門後傳來女人的哭聲,還有孩子的笑聲,斷斷續續,像被剪刀剪碎的錄音帶。
    後來我成了夜班司機,開的是末班地鐵。乘客很少,大多是沉默的人,低著頭,不說話,也不看彼此。我總覺得他們在看我,用眼角的餘光,像在確認我是否還在“正常運行”。
    每到午夜十二點十七分,列車會自動駛入一條不存在的支線,軌道發出金屬摩擦的聲吟。車廂燈光轉成暗紅,廣播裏響起一段沒有頻率的雜音,接著是一個女人的聲音:“b13通道開啟,活體鑰匙已就位。”
    然後,我就“睡著”了。
    醒來時,總在終點站,儀表盤顯示一切正常,乘客全部消失,連監控都一片雪花。我問調度,他們說那條支線不存在,我的車從未偏離路線。可我的手套裏,總會多出一張泛黃的紙條,上麵寫著:“她還記得你。”
    我一直以為那是乘客留下的惡作劇。直到今晚。
    陳默走近我,注射器的針尖在昏光下泛著冷光。他抬起手,輕輕撫摸我的臉,動作近乎溫柔,可眼神裏沒有一絲溫度。
    “你知道為什麽選你嗎?”他低聲說,“因為你是我的孿生兄弟,基因完全匹配。但你太軟弱,太容易被記憶汙染。那些不該存在的畫麵,那些不該響起的聲音……它們會讓你失控。”
    我喉嚨發緊,想說話,卻隻能發出沙啞的氣音:“她……是誰?”
    陳默笑了,那笑容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們共用一張床,他總在夜裏睜著眼,盯著天花板,說:“哥,你聽,牆裏有人在哭。”
    “她是你妻子。”他說,“三年前,她在b13實驗中‘清除’了。可她的意識沒被完全抹除,她逃進了係統的縫隙裏,像病毒一樣潛伏。她一直在找你,通過夢境,通過地鐵的廣播,通過你手套裏的紙條……她在喚醒你。”
    我腦中轟然炸開。那些夢裏的女人,穿著白裙,站在鐵門後,向我伸出手。她的臉模糊不清,可她的聲音,我認得。那是我每天睡前都會聽的語音備忘錄,她說:“晚安,阿陳,明天見。”
    可我沒有錄過那段語音。
    “清除計劃”不是為了城市穩定。它是場獻祭。用活人的大腦作為數據容器,將千萬人的痛苦記憶壓縮、封存,埋在地底三百米的b13區。而我,是唯一能打開那扇門的“鑰匙”——因為我的大腦被植入了同步芯片,每晚自動接入係統,執行“清理”任務。
    白天,我是司機,是普通人。
    夜晚,我是清道夫,是劊子手。
    我清除的,不隻是陌生人的記憶。
    還有我自己的。
    “你每刪一段記憶,就會失去一部分‘你’。”陳默說,“可你還在掙紮,還在做夢,還在……想她。這會讓係統崩潰。所以,今天必須終止你。”
    他舉起注射器,針尖對準我的頸動脈。
    我猛地後退,撞在車廂壁上,金屬發出空洞的回響。
    廣播突然響起,雜音中,那女人的聲音清晰起來:“阿陳,別讓他們關掉你。”
    我渾身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某種沉睡已久的東西正在蘇醒。
    我的手摸到口袋,掏出那張泛黃的紙條,背麵不知何時多了一行字:“b13的門,需要用眼淚打開。”
    眼淚?
    我從不記得自己哭過。
    可此刻,一滴溫熱的液體滑過臉頰。
    不是冷的,不是虛幻的。
    是真實的,帶著鐵鏽味的血淚。
    陳默臉色驟變:“你……你怎麽可能……”
    “因為愛。”我聽見自己說,聲音陌生又熟悉,“不是程序,不是指令。是愛讓她逃出來,也是愛讓我記起她。”
    車廂劇烈晃動,燈光徹底熄滅。黑暗中,我聽見鐵門緩緩開啟的聲音,從地底深處傳來。b13的通道,正在蘇醒。
    我衝向陳默,他後退,注射器落地,藍色液體在地麵蜿蜒,像一條毒蛇。
    我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按在牆上。
    “你清除記憶,可你清不掉愧疚。”我盯著他的眼睛,“你愛她,對不對?她原本是你要娶的人,可你把她送進了b13。”
    他瞳孔劇烈收縮,嘴唇顫抖:“我……我隻是執行命令……”
    “不。”我冷笑,“你嫉妒我。因為我能記住她,而你,連夢見她的資格都沒有。”
    地麵開始裂開,裂縫中滲出暗紅色的霧氣,帶著腐爛的玫瑰香。
    那是記憶的殘渣,是千萬人被抹去的悲歡,是b13的呼吸。
    廣播再次響起,這次是無數聲音的疊加:
    “放我出去。”
    “我還記得。”
    “我不想被忘記。”
    我轉身,走向車廂盡頭。那裏,一扇從未存在過的鐵門緩緩浮現,門上刻著“b13”。
    門縫中,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手指上戴著我和她結婚那天的戒指。
    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她的瞬間,大腦如遭雷擊。
    所有被刪除的記憶如洪水般湧回——
    她笑著遞給我一杯熱茶,說:“你開車辛苦了。”
    她躺在病床上,握住我的手:“如果我忘了你,請你也不要忘了我。”
    她被推進b13的那一刻,撕心裂肺地喊:“阿陳!救我!”
    我跪倒在地,淚水混著血流下。
    鐵門轟然開啟。
    身後,陳默在尖叫:“你會毀掉一切!係統會崩潰!城市會陷入混亂!”
    “那就混亂吧。”我站起身,抹去血淚,“總比活著卻像死人好。”
    我牽起那隻手,走進b13的深處。
    那裏沒有光,沒有時間,隻有無數漂浮的記憶碎片,像螢火蟲般閃爍。
    每一片,都是一個被遺忘的靈魂。
    我知道,從今以後,我不再是司機。
    我是守門人。
    是記憶的守護者。
    是她,唯一的歸途。
    而這座城市,終將在某一夜,聽見地底傳來的哭聲。
    那時,他們會明白——
    真正的恐怖,不是忘記。
    而是明明記得,卻假裝從未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