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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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堂的雕花木門在秋風中吱呀作響,許曼婷伸手推開時,掌心沾了層薄灰。天井裏的青石板縫裏鑽出幾株野草,枯黃的葉尖上凝著隔夜的雨珠。她恍惚看見三十年前的光景——穿月白旗袍的女子抱著嬰孩穿過回廊,金絲雀在籠中撲棱翅膀,驚落了簷角銅鈴上的香灰。
"這宅子空置二十年了。"王振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驚飛了梁間的燕雀。他手裏提著盞老式馬燈,玻璃罩上結著蛛網,昏黃的光暈裏浮動著細塵,"當年大火之後,張春和派人封了宅子,連門環都澆了銅水。"
許曼婷的指尖撫過西廂房的菱花窗,半扇糊窗的桑皮紙還殘留著焦痕。她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粉牆上,與記憶中母親的剪影重疊。王振華忽然握住她的手腕,馬燈的光圈定格在牆角——褪色的楹聯下方,有道細長的刻痕標記著"三尺七寸"。
"你母親的身量。"他掏出卷尺丈量,"和縱火案現場發現的焦屍..."
許曼婷的耳畔嗡鳴起來。法醫報告裏的數據在記憶裏翻湧:女性,三十歲左右,身高約一米六五。而她珍藏的旗袍腰身尺寸,恰好與這個數字嚴絲合縫。
夜雨敲打著市局檔案室的鐵皮屋頂,許曼婷就著台燈翻閱泛黃的火災鑒定書。潮濕的紙頁間突然滑落張黑白照片——春和堂後院的古井旁,穿中山裝的青年正在埋藏什麽。他的袖口露出半截鎏金鋼筆,與張春和現在隨身攜帶的那支一模一樣。
"這是當年縱火案唯一存留的物證。"王振華的聲音混著雨聲,"老李生前鎖在保險櫃最底層。"
照片背麵潦草地寫著"1987.3.17戌時"。許曼婷的指尖擦過墨漬,突然聞到淡淡的硝石味。窗外的梧桐樹在風雨中搖晃,枝影投在檔案櫃上,宛如三十年前火場裏扭曲的人影。
呂書記的茶室飄著君山銀針的清香,博古架上的汝窯天青釉瓶裏插著支殘荷。許曼婷盯著荷葉邊緣的焦痕,忽然想起春和堂天井裏那株被雷劈斷的老槐。
"許局長是聰明人。"呂書記的茶盞停在唇邊,熱氣模糊了鏡片後的眼神,"有些事追查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
許曼婷的茶湯裏浮著片青葉,隨漣漪蕩成個"囚"字。她想起辭呈批複那天,省廳領導桌上也擺著同樣的汝窯花瓶,插的卻是新鮮的朱砂梅。
"呂書記可知春和堂的井有多深?"她突然發問,"我昨日量過,整整三丈七尺。"
茶匙撞在盞沿的脆響中,呂書記的笑容裂開細紋:"許局長還是這般執著。"他拉開抽屜的瞬間,許曼婷瞥見半截翡翠扳指——與趙立冬被捕時缺失的那枚如出一轍。
慈安療養院的爬山虎褪盡殘葉,露出牆皮下暗紅的磚塊。許曼婷跟著護工穿過長廊時,聞到了熟悉的沉香味。309病房的門牌歪斜著,門縫裏滲出陳年的藥味。
"周阿婆神誌不清很多年了。"護工轉動生鏽的門把手,"總說些大火啊小姐啊的胡話。"
許曼婷的瞳孔在推門瞬間收縮——病床前的五鬥櫥上,端端正正擺著老李的緝毒紀念章。輪椅上的老婦人懷抱著褪色的旗袍,哼著江南小調的手指缺了無名指。
"小姐最愛茉莉香。"周阿婆混濁的眼裏突然迸出精光,"那晚她把你裹在繡著並蒂蓮的繈褓裏,求我帶你從後門..."
窗外驚雷炸響,老婦人懷中的旗袍應聲落地。許曼婷彎腰拾起的瞬間,瞥見內襯上暗褐色的血書——"春和弑父"。
王振華在太平間門口攔住許曼婷。白熾燈管在他臉上投下青灰的影:"周阿婆是吞金自盡的,胃裏取出了這個。"他掌心裏躺著枚金鑲玉的紐扣,花紋與許曼婷珍藏的繈褓殘片完全吻合。
解剖台的金屬冷光裏,許曼婷看見自己的倒影與周阿婆重疊。法醫鑷子夾起的半片金鎖上,"長命百歲"的祝語被火燎去半邊,剩下"百歲"二字像道猙獰的詛咒。
"當年紡織廠賬房先生也收過同樣的金鎖。"王振華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女兒在火災前夜失蹤,屍體三十年後出現在春山療養院的地基裏。"
許曼婷的指甲掐進掌心。她終於明白老李為何執意追查那些陳年舊案——有些罪惡像古井裏的青苔,越是幽暗潮濕處,越是瘋長。
冬至那日,許曼婷獨自來到春和堂古井邊。麻繩摩擦井壁的沙沙聲裏,鐵桶打撈上一截朽木。焦黑的木頭上嵌著半枚玉玨,與她頸間的玉佩拚成完整的太極圖。
井底忽然傳來空洞的回響,像是有人叩擊岩壁。許曼婷係著安全繩緩緩下降,礦燈照亮井壁上的抓痕——那些深淺不一的印記,分明是孩童的手指留下的。
在井下三丈七尺處,她發現了被鐵鏈鎖住的檀木箱。箱蓋開啟的瞬間,黴味混著檀香撲麵而來。泛黃的婚書上,"李啟文"與"沈秋棠"的名字並列,而證婚人處赫然簽著張春和年輕時的字跡。
臘月廿三,灶王爺升天的日子,許曼婷敲開了呂書記的宅門。她懷裏抱著檀木箱,箱角沾著井底的青苔。呂書記正在焚香,案頭的宣德爐裏積著厚厚的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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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春和堂最後一件證物。"許曼婷將婚書攤開在紫檀案幾上,"張春和親手寫的證婚詞裏,藏著紡織廠所有暗股的名單。"
呂書記的沉香手串斷落在地,十八顆珠子滾進磚縫:"許局長想要什麽?"
"要三十年前那場大火的真相。"她抽出箱底的戶籍冊,"要所有被抹去名字的人,重新站在陽光下。"
窗外飄起細雪,許曼婷望著呂書記顫抖的手在認罪書上按下指印。朱砂印泥洇開的瞬間,她仿佛看見母親站在春和堂的月洞門前,懷中的嬰孩繈褓上,並蒂蓮在火光中綻放如血。
元宵夜的市局天台飄著爆竹的硝煙味,許曼婷將最後一頁案卷投入鐵盆。火舌舔舐紙頁的瞬間,她看見老李的紀念章在灰燼中泛著微光。王振華默默遞來溫好的黃酒,杯底沉著當年婚禮上未用完的合巹棗。
"張春和今天下午在看守所突發心梗。"他的呼吸在寒夜裏凝成白霧,"臨終前說了句話。"
許曼婷望著遠處春和堂的方向,那裏正升起盞盞河燈。"他說..."王振華的聲音輕得像歎息,"說大小姐的茉莉香,三十年都沒散。"
夜風卷起未燃盡的紙灰,在空中拚出殘缺的"父"字。許曼婷仰頭飲盡杯中酒,任淚水無聲地落進衣領。殘荷的枯香從遠方飄來,混著記憶深處的硝煙與血腥,終於織就一幅完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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