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蘅蕪宮芷蘭汀，殿內混合著黑漆嵌螺鈿酸枝木回紋書架上散發的淡淡墨香，以及百寶五蝠紋鏤空銀香爐裏逸出的清雅暖香。
    回廊下的瑩茗正在與瑩純低聲說著什麽。
    “媚媚，來。”
    謝蓉婷輕聲喚道。
    一團雪白的絨球立刻從鋪了厚墊的角落滾了過來，親昵地蹭著她的裙角。
    主仆三人一犬，踏上了蘅蕪宮主殿外那條青石鋪就的主徑。
    雪已停歇，但寒意未減，空氣清冽得如同冰鎮過的泉水。宮內遍植的蒼鬆翠柏在冬日裏更顯遒勁，針葉上也覆著薄雪。
    謝蓉婷步履從容優雅，足下特意選的那雙軟底繡鞋，讓她能避開青石磚縫隙間未掃淨的、帶著泥濘的殘雪。
    瑩茗與瑩純落後半步，安靜地隨侍。
    媚媚則撒著歡兒，一會兒衝到前麵嗅嗅鬆樹的根莖，一會兒又跑回來蹭蹭主人的腿。
    “娘娘，今兒個可是大年初一。”
    瑩茗的唇角帶著笑意。
    “葳蕤軒那邊一早便去太液池邊給皇上獻了賀禮，估摸著這會兒正與皇上賜宴同樂呢。”
    謝蓉婷腳步未停，視線掃過道路兩旁那株株高聳入雲的古柏，枝幹上覆蓋著皚皚白雪，風一吹便簌簌落下。
    裴韞歡……她心底輕哼一聲，麵上卻依舊溫和。
    裴氏於宮妃中是獨一份的善歌舞，卻在膝下養有皇子後便曆來低調，新年搶先去獻禮博聖心，倒不像是她的做派。
    自己雖也盼著聖眷，卻更願意在皇帝想起時，以才情或體貼入微打動他，而非這般急切。
    “嗯，新年新氣象，貴嬪娘娘有心了。”
    謝蓉婷淡淡應了一句，俯身撿起一根落在潔淨青石上的、完整的鬆針，在指間撚了撚。
    媚媚立刻湊過來，好奇地嗅著那帶著寒意的針葉。
    謝蓉婷莞爾，將鬆針遞到媚媚鼻前逗弄它。
    “媚媚也聞聞？這是好東西，回頭娘親讓人采些，給你泡水喝？嗯？”
    她對著愛犬說話，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寵溺的柔軟。
    媚媚伸出粉紅的小舌頭舔了舔鬆針，又打了個小噴嚏，引得謝蓉婷和兩個宮女都低低笑了起來。
    她們沿著主徑，繞過巍峨的主殿，向西南角小普緣寺的方向漫步。寺內供奉的普賢菩薩，是她心煩時偶爾會去靜坐片刻的地方。
    午後的宮苑異常安靜，隻有風聲穿過鬆林的細微嗚咽，以及媚媚偶爾踏在雪地上的輕響。
    謝蓉婷雙手交疊在袖中，步伐依舊從容優雅，視線卻微微下移，落在了青石主徑旁被枯枝敗葉覆蓋的泥土上。
    那夜，許久未覷到風吹草動後，她獨自帶著媚媚親手將埋藏之物挖了出來，卻見是極短的小半截腐爛嚴重的手指。又逼問了宮女，答是怕誤打誤撞壞了娘娘的事，不敢聲張。
    此事之後便再無下文，無論是陷害或是故意驚擾她的心神，她都不能順了背後之人的意，自是該怎麽過，就怎麽過。
    雲嘉霏與冷宮的阮玉枝先後病逝，她已是孤身一人，卻也無甚牽掛。曾經建立在利用與恩情交織之上的同盟，她已盡了全力使她略好過些。
    搬來靜思園近處的蘅蕪宮，親眼看她在神誌不清的囈語中斷了氣，又看著她被一床破席卷了，草草葬入妃嬪陵園的邊緣。
    雲嘉霏至死，也未能再見帝王一麵，也未能獲得自由。
    縱使她承了雲氏家主對妹妹的愧疚下送來的助力，也成為不了左右君心的寵妃。
    自此，她便常來小普緣寺散心。
    行至靠近三等宮女們常聚集整理花木器具的回廊附近時，一陣刻意壓低、卻因冬日寂靜而顯得格外清晰的閑聊聲飄了過來。
    是幾個宮女在議論新年得的賞錢和新做的冬衣料子，間或夾雜著些宮裏聽來的新鮮事。嘰嘰喳喳，充滿了年節的微末喜悅。
    謝蓉婷本無意細聽，隻當是尋常的背景聲響。
    “……可不是嘛，聽說禦膳房那邊，幾個管事的太監們，為了爭采買新年的份例，私下裏鬧得可凶了，簡直是抗害一氣！”
    一個帶著點興奮的嗓音響起，正是三等宮女瑩月，她向來喜歡打探消息並與人交流分享。
    謝蓉婷的腳步頓了一下，若非留意幾乎難以察覺。
    抗害...一氣？
    “是啊！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敢的？！這是要命的事啊！”
    另一個宮女接話道，聲音裏滿是惶恐。
    “不是說……這次，領頭的是管菜蔬采買那塊兒的何總管？”
    謝蓉婷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繡鞋尖上一點未化的雪沫。
    “抗害一氣……”
    她心中默念，一絲極淡的笑意掠過心頭。
    這些小宮女，連沆瀣一氣都念不全、聽不清，便敢拿來傳話議論宮闈秘事。禦膳房……太監爭利……何總管……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透著底下人為了蠅頭小利不顧死活、互相傾軋的醃臢氣。
    “噓！別說了！說不得都是宮裏的主子們……嗯……爭什麽。咱們小宮女，聽聽就得了，可別亂猜，否則說不得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瑩月壓低了聲音，帶著幾分警告的意味。
    謝蓉婷輕笑一聲，腳步重新邁開，這些宮女們雖然嘴上說得畏懼，但心裏卻充滿了好奇和八卦欲。
    她不再糾結於那錯得離譜的字詞，宮裏的日子，表麵是青石鋪路、鬆柏常青的雅致，底下何嚐不是汙糟橫流？
    瑩茗和瑩純交換了一個眼神，立刻跟上。
    媚媚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情緒微妙的沉凝，不再撒歡，安靜地跟在腳邊。
    寺門近在眼前，檀香的氣息隱隱傳來。
    謝蓉婷深吸一口氣，將那些畫麵都強行壓回心底深處，推開靜室虛掩的門扉。
    “媚媚，進來。”
    雪白的絨球立刻乖巧地鑽了進來，依偎在她腳邊，時不時抬頭看看主人。
    謝蓉婷走到蒲團前，卻沒有立刻跪下，隻是靜靜站著，目光落在慈眉善目的普賢菩薩像上。
    瑩茗和瑩純安靜地守在門外，沒有跟隨進去。冬日天光淡薄，屋簷下的燈籠發出微微的光暈，將她們的身影拉長。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於這深宮之中，不過是又一輪周而複始的孤寂、算計與等待罷了。
    時間緩緩流逝，謝蓉婷似乎隻是沉默地站著，但眼底的思緒卻翻湧不息。
    幾不可聞的歎息聲，隨著她的吐息在室內飄散。跪下，祈福，叩首……這些她曾經做過千百遍的動作，此刻竟顯得有些生疏。
    她討厭這種不受控製的感覺，這種將命運交托在虛無縹緲的神靈手中的感覺。但，她如今還能做什麽？
    謝蓉婷雙手合十，閉上眼，將所有雜念都摒棄在外，隻剩下對未知命運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