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絳雪張嬪,初春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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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時初刻的啟祥宮,天光隻是朦朧的灰白。
    絳雪軒寢殿內,張晴如裹在厚實的錦被裏,像隻貪暖的貓兒,隻露出一縷散在枕上的烏發。
    窗外幾聲清脆的鳥鳴,非但沒能喚醒她,反而讓她更深地往被子裏縮了縮,嘴裏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麽。
    左腿深處,那延平二十三年冬天留下的印記,如附骨之疽,在將醒未醒之際,準時泛起一絲綿密的酸脹。這感覺比任何晨鍾暮鼓都更叫她清醒,也更叫她厭煩。
    “宜溶……”
    張晴如閉著眼,聲音悶在被子裏,帶著濃重的睡意和被窩裏焐出的暖糯。
    “幾時了?”
    “回娘娘,卯時初刻剛過。”
    宜溶的聲音溫軟,已輕手輕腳地撩開了床帳一角,用鎏金帳鉤掛好。
    “水備好了,衣裳也熏暖了。”
    張晴如這才不情不願地睜開眼,一層一層解開裹在身上的被子。
    寢殿內光線朦朧,隻靠角落一盞落地宮燈暈開暖黃的光。
    宜溶和蘭猗捧著溫水盆、散發著清冽花香的香胰、雪白的巾帕,安靜地侍立在側。
    張晴如掀開被子坐起身,薄綢寢衣滑下肩頭,初春的微寒立刻貼上肌膚,她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隨即被宜溶眼疾手快地用一件厚軟的夾棉晨衣裹住。
    “娘娘當心涼著。”
    蘭猗已將溫水盆放在黃花梨木麵盆架上,試了試水溫,恰到好處。
    張晴如趿拉著軟緞睡鞋走過去,任由兩人伺候著盥洗。溫熱的水浸潤了指尖,細膩的香胰泡沫在掌心揉開。
    宜溶用柔軟的巾帕輕輕拭幹她手上的水珠,動作細致。
    梳妝台前,那麵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銅鏡映出她尚帶惺忪的容顏。烏發如雲,鬆軟地披散著。
    宜溶拿起象牙梳,手勢輕柔地梳理那豐厚的長發。
    張晴如微蹙著眉,看著鏡中,挑剔起來。
    “鬢角這兒,再鬆些……對,留幾縷碎發下來,貼著臉。”
    她指點著。
    “那支紫菱花的,拿來本嬪瞧瞧。”
    蘭猗立刻捧過一隻小巧的橡木首飾盒,打開來,裏麵珠光寶氣。
    張晴如纖細的手指在一排簪釵間撥弄,最終,她拈起了那支紫菱花金枝發飾。
    細如發絲的金枝纏繞成精巧的菱花,中心嵌著米粒大的紫色寶石,下方垂著幾縷細細的金線流蘇。她對著鏡子比了比位置,遞給宜溶。
    “就這個吧,配那對小的珍珠耳墜子。”
    發髻在宜溶靈巧的手指下漸漸成型,飛天髻高聳而靈動,特意留出的幾縷碎發垂在頰邊,添了幾分不經意的俏皮,紫菱花步搖簪在發髻一側。
    張晴如對著銅鏡左右端詳,柳葉眉微挑。
    “這眉……是不是畫得有點平了?給本嬪再挑高些,要有精神氣兒。”
    蘭猗忙拿起螺黛,小心翼翼地順著她的眉骨走勢重新描繪。
    描完眉,張晴如又嫌口脂顏色不夠鮮亮,讓蘭猗擦掉,換了一種更明豔的朱砂紅重新點上。飽滿的唇瓣染上濃麗的色澤,襯得肌膚愈發白膩。
    “嗯,這還差不多。”
    她終於滿意,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唇角彎起一個嬌俏的弧度,腮邊梨渦若隱若現。
    穿衣時,蘭猗捧出幾套備選的春裝。
    張晴如的目光掠過那些或素雅或莊重的顏色,最終落在一套格外鮮亮的衣裙上。
    “就這個!”
    她手指一點,語氣輕快。
    “悶了一個冬天,膩味死了,該穿點新鮮的!”
    那是鵝黃色繡方勝紋的上襦,料子是頂好的軟煙羅,輕盈通透,方勝紋用稍深的金線勾勒,雅致中透出活潑。下配的淺碧色八幅湘裙,裙幅寬大,行走間如水波蕩漾。外罩一件同色係的薄紗半臂,腰間是條嵌著剔透紫水晶的腰帶,金鏈流蘇長長垂下,行動間叮咚作響,清脆悅耳。
    張晴如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鏡前,由著兩人幫她整理好衣襟裙裾。
    鏡中的女子身量高挑,鵝黃淺碧襯得人如新柳初綻。她輕輕轉了個圈,裙擺旋開,流蘇搖曳生姿,光影在衣料上流淌。
    “嗯。”
    她對著鏡中人影點頭,眉眼飛揚,帶著毫不掩飾的自得。
    “這才有點春日的樣子!死氣沉沉的,看著都晦氣。”
    “娘娘說的是。”
    蘭猗笑著奉承。
    “這顏色,滿宮裏也找不出第二個能壓得住的。”
    張晴如心情頗佳地哼了一聲,又對著鏡子將耳墜子扶正,走到窗邊的紅木嵌螺鈿小幾旁坐下。
    幾上擺著一個石灣窯藍釉水注,釉色深沉似海,旁邊配著同色的茶盞。
    “宜宛呢?”
    她端起溫熱的茶抿了一口,隨口問道。
    “今兒小廚房有什麽新鮮點心沒有?橄欖糕做了沒?”
    宜溶正收拾梳妝台,聞言答道。
    “回娘娘,宜宛姐姐一早就去小廚房盯著了。奴婢方才過來時,好像……沒聽說有橄欖糕。”
    張晴如的嘴角立刻撇了下來。
    “沒有?怎麽又沒有!昨兒不是說了想吃麽?定是那起子懶骨頭又躲懶了!”
    她放下茶盞。
    “去,叫宜宛過來!本嬪親自問問她,這點心是金子做的還是銀子打的,怎麽就那麽難?”
    蘭猗忙勸道。
    “娘娘息怒。許是……許是前幾日雪大,新鮮的青橄欖還沒送到小廚房呢?或是掌勺的師傅一時忘了?您犯不著為這個生氣,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忘了?”
    張晴如細眉一挑,那股子胡攪蠻纏的勁兒就上來了。
    “本嬪看就是存心敷衍!本嬪不管,今天中午本嬪就要看到橄欖糕擺在桌上!沒有?沒有就叫他們現去買!買不到就去找管采買的鬧!我張晴如想吃口點心,還沒這個體麵了?”
    蘭猗和宜溶交換了一個無奈又習以為常的眼神,賠著笑。
    “娘娘想吃的,哪能沒有?奴婢這就去跟宜宛姐姐說,讓她務必盯著小廚房辦妥了。”
    她說著,給宜溶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安撫主子,自己則快步退了出去。
    宜溶溫聲細語地勸慰著,張晴如看著蘭猗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那股子氣性才稍稍平複。她重新端起茶盞,目光卻穿過半開的支摘窗,投向庭院。
    啟祥宮頂覆蓋的三色琉璃瓦在漸漸明亮的天光下,已開始流轉出華彩,中庭種植的香草散發著清幽的芬芳,隨風潛入室,沁人心脾。
    視線再往北,能隱約看到那座精巧的戲亭一角。那裏是啟祥宮最熱鬧的所在,平日裏絲竹管弦不斷,嬪妃設宴,更是花天錦地,鼓樂喧天。
    她入宮時日尚短,還未有資格在那裏設宴,隻隨著喬貴嬪赴過兩次宴席。喬亦竹……想到那位同住一宮、位分壓她一頭的貴嬪,張晴如小巧的鼻子幾不可聞地輕哼了一聲。
    年逾四十的老虔婆,仗著生了個皇子,整日端著架子,看人時那眼神總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審視,讓她渾身不自在。
    “娘娘。”
    宜溶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捧著一個鋪著紅絨布的托盤過來,上麵放著幾錠小巧的銀錁子。
    “按您的吩咐,今兒賞下人的份例備好了。您看是現在……”
    張晴如瞥了一眼那亮閃閃的銀子,渾不在意地揮揮手。
    “照舊,按等份發下去就是。跑腿辛苦的,像小央子、小遜子他們,多給半錢。”
    她出手向來闊綽,深諳“財帛動人心”的道理。入宮第二年才承寵,寵愛少得可憐,位分也隻在末流打轉,若非靠著大把撒下去的銀子收買人心、構建眼線,她在這深宮裏隻怕寸步難行。
    “是。”
    宜溶應下,捧著托盤退下安排。
    梳妝穿戴停當,早膳也擺了上來,張晴如卻沒什麽胃口,隻隨意用了些燕窩粥和幾塊小巧的白肉胡餅,便擱了筷子,心裏還惦記著那沒影兒的橄欖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