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悶熱遊園,靜思嬤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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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祥宮瓊花樓內,暑氣被厚重的沉香木雕嵌壽紋紅漆屏風擋了大半,如意團紋織金地毯吸去了足音,隻餘一片沉靜。
喬亦竹倚在臨窗的貴妃榻上,手中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
窗外,中庭裏精心培育的香草——羅勒、薄荷、迷迭香——在日光下蒸騰出濃鬱清冽的混合氣息,正是香氣最盛之時。
芙鴦端著剛沏好的香引子進來。
“娘娘,芙儀來報,豫王殿下陪王後逛園子去了,估摸著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您看晚膳是等殿下回來再開,還是……?”
喬亦竹睜開眼,用了半盞,帶著一絲藥草清苦的甘甜滑過喉嚨,因加了冰塊,涼意稍稍驅散了胸腹間的燥熱。可殿內終究是悶,她不耐地皺了皺眉。
“娘娘,可是覺得氣悶?”
芙鴦最是機敏,立刻低聲詢問。
“太悶了,這天兒,什麽時候能下場雨啊。”
喬亦竹隨口抱怨著,將團扇扔在榻上,起身下了榻,伸了個懶腰。
“殿裏待著總歸氣悶,出去透透氣。”
她站起身,芙鴦連忙上前整理她月魄色淺金滾邊暗紋錦緞百褶裙的裙擺。
夏日炎炎,但樹蔭遮蔽,日光並不刺眼。微風輕拂,草木的清香與花香交織,稍稍緩解了殿內的沉悶。
喬亦竹沿著回廊慢慢踱著步子。
回廊兩側的屋簷下掛著各色的宮燈、紗帳,還有風鈴,都是用來避暑的。微風一吹,便叮鈴作響,十分悅耳動聽。
她走到一叢開得正盛的牡丹花前,蹲下身子,看著那一團團粉白相間、嬌豔欲滴的花朵,眼中流露出一絲喜愛。
作為皇後派係中的成員,喬亦竹並非全然不諳世事,宮中風吹草動,總需留意幾分。她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
“芙鴦,今兒可有什麽新鮮事?皇後娘娘鳳體可安?或是瑤夫人那邊……”
“回娘娘,皇後娘娘晨起去佛堂誦經了,一切安好。瑤夫人那邊……聽聞午膳後召了太醫請平安脈,說是有些暑熱不適,並無大礙。皇後娘娘聽聞瑤夫人暑氣入體,還差人送了冰鎮酸梅湯過去呢。”
芙鴦伶俐,立刻心領神會,湊到喬亦竹耳邊低聲回稟著。
“倒是……蘅蕪宮那邊,似乎有些動靜。”
“哦?”
喬亦竹眉梢微挑,目光掃過芙鴦。
芙鴦會意,聲音壓得更低。
“具體不甚清楚,隻是隱約聽小滋子提了句,午後似乎有紫宸殿那邊的內侍往蘅蕪宮方向去了,腳步匆匆的。”
喬亦竹麵上的笑意不減,眼神卻微微一凝。她緩緩站起身,撣了撣裙擺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心下了然,八成是宣晉封旨意的。
“走吧,去園子裏轉轉。”
她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隻想找個清淨地方散散胸中這口濁氣。
芙鴦應聲,隻帶了另外三名一等宮女隨侍,主仆五人出了瓊花樓。
喬亦竹沒往熱鬧的戲亭方向走,也無意去招惹西側殿那位張嬪。她腳步一轉,信步朝著啟祥宮後苑更僻靜的方向踱去。
日光西斜,暑氣已不似正午時那般灼人,但空氣中仍彌漫著水汽蒸騰的悶熱。
長廊盡頭,便是啟祥宮的後苑。後苑並不大,景致卻精致,山石池沼錯落有致,廊廡亭榭掩映期間。最妙的是苑中那株大槐樹,枝繁葉茂,綠蔭如蓋,將夏日正盛的光和熱遮擋得嚴嚴實實。
槐樹下有石桌石凳,喬亦竹隨意揀了處坐下,抬頭看著那一簇簇碧綠油亮的葉子,忽然想起蘅蕪宮附近那處已空置的靜思園。
良人雲氏病逝後,那裏便隻留了幾個粗使嬤嬤日常灑掃,再無旁人踏足,最是清幽不過。念頭一起,她便帶著芙鴦和宮女們徑直往靜思園方向走去。
繞過不知幾處宮牆,喧鬧的人聲漸遠,喬亦竹也有些疲憊,後悔這乍起的念頭。她在啟祥宮住久了,到哪處都方便,壓根忘了宮中妃嬪日常行走各處離不了轎輦代步。
靜思園的門扉半掩,門口值守的小內侍正靠著門框打盹兒,被芙鴦一聲輕咳驚醒,慌忙行禮。
“起來吧。”
喬亦竹隨意擺了擺手,語氣溫和。
哪怕是靜思園的嬤嬤小廝們也早聽聞了這位貴嬪的脾氣,不敢怠慢,忙開了門,恭恭敬敬地請她進去。
園內果然空寂。昔日用來思過的殿閣門窗緊閉,廊下空曠無人。園中草木倒還蔥蘢,隻是少了人打理,顯出幾分野趣。青石板路上生了些苔痕,石縫間鑽出幾株倔強的雜草。
喬亦竹沿著回廊慢慢走著,腳步聲在空寂的園子裏顯得格外清晰。
就在這時,一陣哼唱聲從園子深處隱約傳來。
那調子不高,帶著一種略顯沙啞的滄桑感,曲風並非宮中所習見的婉轉清雅,倒像是帶著某種遙遠邊陲的粗獷韻味,又或是鄉野間流傳的俚曲小調。
哼唱的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聲音不高不低,斷斷續續,透著一種勞作後的疲憊與自得其樂。
喬亦竹腳步一頓。
芙鴦立刻意會,無聲地示意眾人停下。
喬亦竹循著聲音望去,隻見靠近後院角落的廊下,一個穿著半舊宮裝、頭發花白的嬤嬤正背對著她們,手裏拿著一把半濕的粗布,擦拭著廊柱的雕花。
她一邊擦,一邊低低地哼唱著,佝僂的背影在斜陽下拉得很長。
嬤嬤似乎沒注意到有人來了,依舊自顧自地哼著曲兒,抹布在廊柱上蹭過,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喬亦竹沒上前,也沒出聲打擾,隻是靜靜地站在不遠處一棵老槐樹的濃蔭下,隔著一段距離,聽著那不成調的哼唱。
那聲音裏有一種未經雕琢的質樸,一種認命後的坦然,甚至帶著點……她也說不上來,或許是生活的沉重,又或許是看透後的麻木?與平日裏在啟祥宮聽到的絲竹管弦截然不同。
嬤嬤終於意識到身後有人,慌忙轉身。目光觸及到喬亦竹的瞬間,整個人如受驚的兔子般瑟縮了一下,隨即跪倒在地,動作僵硬而慌張。
“貴嬪娘娘千歲金安!”
喬亦竹此刻看清了她的臉,皺紋像是被刀刻過一般,但盡管如此,歲月的痕跡卻未完全掩蓋住這個嬤嬤曾經的美貌和年輕時的精致五官。
她微微側首,目光落在嬤嬤粗糙的手和半舊的衣料上,心中並無多少憐憫,隻是覺得……無甚特別。
這宮裏的每個人,誰不是各有各的活法?爭的,不爭的,顯赫的,卑微的,到頭來,也不過是圖一口飯吃,一個地方窩著罷了。她不喜歡旁人展現出的天然優越感,同樣,對這種過於直白的艱辛,她也提不起太多探究的興趣。
嬤嬤匍匐在地,半晌聽不到回應,緩緩抬起頭,隻看到一片衣擺和一對精致的繡鞋。
喬亦竹的好奇心已然滿足,無意與一個灑掃嬤嬤寒暄,更不想讓對方因她的出現而惶恐不安。
“走吧。”
這話卻是對芙鴦說的。
芙鴦會意,立刻扶著喬亦竹,轉身往回走,步伐不急不緩。 其餘人等自然跟上,腳步聲在寂靜的園子裏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