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臨水消夏,彈劾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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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巳時的穀水帶著晨露的微涼,潺潺聲比晨起時更顯清亮,映著逐漸升高的日頭,一直鋪陳到映月水榭的木階之下。
    水榭三麵的竹簾已高高卷起,隻留了臨水一麵半垂,既擋了漸起的暑氣,又引進了穿水而來的涼風。
    齊芷怡斜倚在臨水一側的雕花木欄邊,身上是輕薄的煙紫色軟煙羅襦裙,裙擺被風拂動,漾開淺淺漣漪。
    她體質畏熱,即便在這水榭風口,額角也已沁出細密的汗珠。
    傾翎跪坐在她身側,手持一把素麵團扇,手腕輕緩地搖動,帶起的風拂過齊芷怡的鬢角頸側,送來些許涼意。
    石桌上,一隻青玉荷葉盤裏盛著剛從冰鑒裏取出的蓮子,顆顆飽滿,去了芯,浸在冰涼的井水裏。
    齊芷怡捏起一顆蓮子送入口中,齒間傳來的清甜氣息讓她舒服地眯起眼。冰過的蓮子帶著沁人心脾的涼意,一路順著食道滑下,涼得人喟歎一聲,仿佛五髒六腑都被安撫下來。
    水麵上,柳枝低垂,偶爾拂過水麵,蕩開一圈圈漣漪。
    齊芷怡凝視著水麵,心境如這漣漪般,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泛起細微的波動。
    恍惚間,似乎又回到鄉下的夏日,蟬鳴聒噪,溪水清涼,那個總愛跟在她身後、曬得黝黑的少年……這念頭隻一閃,便被眼前粼粼的水光衝散了。
    她輕輕籲了口氣,指尖敲擊著光滑微涼的石欄,節奏隨性,不成曲調。
    榭外傳來一陣刻意放輕卻難掩急促的腳步聲。
    二等宮女傾雯的身影出現在水榭入口的台階下,臉上帶著一種探聽到重大消息後、混雜著興奮與謹慎的神情。
    她先是飛快地覷了一眼閉目養神的傾翎,然後才將目光投向齊芷怡,屈膝行禮,聲音壓得不高不低,恰好能讓水榭裏的人聽清。
    “娘娘,剛聽前頭譚公公跟人聊起,早朝上出了件大事呢!”
    齊芷怡的眼皮微微一動,語調依舊漫不經心,撚起另一顆冰蓮子,慢悠悠地剝著。
    “說。”
    傾雯見主子似乎有興趣聽,膽子大了些,語速也快了點。
    “說是侍中殷大人,就是皇後娘娘族裏那位正三品的殷矩大人,前些日子在早朝上,當廷彈劾光祿勳安朗羲安大人,說他……監守自盜,挪用了庫裏的公款!”
    水榭裏隻有水聲、風聲和傾翎扇動團扇的細微聲響。
    齊芷怡將剝好的蓮子放入口中,細細咀嚼,清甜依舊。
    “後來呢,可坐實了?”
    傾雯得了回應,精神更足了。
    “安大人與殷大人當麵對質。殷大人呈上了不少證據,賬目、書信、往來人證都有。據說連皇上都動了怒,申飭安大人有失職守,責令廷尉府徹查。
    後來,皇上又讓安太尉,就是那位南華縣侯安思睿大人協助去查。安太尉查了,說殷大人彈劾不實,安朗羲大人是清白的!可誰曾想……”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賣了個關子,見齊芷怡依舊沒什麽大的反應,才接著道。
    “繡衣禦史不知怎地,竟找到了真憑實據!鐵證如山!皇上震怒,下旨將安朗羲大人革職查辦,家產都抄沒了!聽說那安朗羲大人還是世襲的留侯,封邑七千多戶呢!嘖嘖,這下全完了……”
    齊芷怡微微眯眼,可惜了安家那位老侯爺,戰功壘出的門楣家業,被子孫鬧了個晚節不保。
    傾雯咂著嘴,還想再描繪幾句那抄家的場麵是如何驚心動魄,卻見自家娘娘隻是微微側過頭,目光從水麵移開,落在了她身上。
    那眼神清清泠泠,帶著一絲慣常的疏離,並無半分她期待中的驚奇或探詢。
    “安家一事,廷尉府那邊查得緊,你這些宮裏的耳報神,還是少沾些好。”
    齊芷怡的聲音依舊沒什麽起伏,隻是問出了她此刻最關心的問題。
    “皇後娘娘那邊,可有什麽動靜?”
    殷矩是皇後族人,他彈劾成功,皇後派係麵上有光,但被彈劾的安朗羲是安太尉的族親,而安太尉……是瑤夫人所出澄王正妻的父親。這其中的牽扯,絕非一個光祿勳倒台那麽簡單。
    她不在乎誰勝誰負,隻想知道這風暴會不會波及到皇後,進而影響到皇後庇護下的上陽宮。
    傾雯被問得一怔,隨即搖頭。
    “這個……奴婢倒沒聽說。譚公公隻說了朝堂上的事,沒提椒房殿那邊。”
    她頓了頓,小心地補充道。
    “不過,安朗羲大人被定了罪,殷大人立了功,皇後娘娘想必……是高興的吧?”
    齊芷怡沒接這話。高興?未必。安太尉調查認定不實卻被繡衣禦史找到證據翻盤,這本身就像一記耳光打在安太尉臉上,也打在瑤夫人和澄王臉上。
    澄王能力出眾,深肖其父……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恐怕更要小心了。
    她腦中飛快地閃過這些念頭,又迅速被按下。這些離她都太遠。她位分低微,家族式微,在皇後派係中不過是末流,這些滔天巨浪,卷不到她這小小的上陽宮閑月閣來。
    隻要……別影響到嬿嬿。
    齊芷怡垂眸,掩去眼底神色。終歸,還是她太弱了。身無長物,勢單力孤,在這深宮裏,隻能隨波逐流,看人臉色,小心翼翼地護住自己唯一珍視的人。
    安太尉是澄王嶽父,勢力盤根錯節。這次吃了這麽大一個虧,明麵上動不了皇後和殷矩,會不會遷怒?或者,在別的地方找補?嬿嬿深得聖心,甚至隱隱壓過了其他公主……會不會被有心人視為眼中釘?
    她想起自己那個早逝的父親,當年在兗州刺史任上,似乎也被人彈劾過……齊家那時便將所有怨氣撒在了她身上。這宮裏的傾軋,從來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知道了。”
    齊芷怡終於開口,將目光重新投向水麵,仿佛剛才聽到的隻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聲。
    “下去吧。閣裏的艾草該熏上了,午憩要用。”
    傾雯滿腔的分享欲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有些訕訕地應了聲“是”,屈膝行禮退下了。
    傾翎的團扇依舊不疾不徐地搖著,仿佛剛才那段驚心動魄的朝堂秘聞從未入耳。她最懂主子的心思,不該問的從不問,主子不想談的,她便當不存在。
    齊芷怡看著盤中剩下的幾顆冰蓮子,忽然覺得那清甜也淡了。安朗羲……留侯……七千七百戶的封邑,說沒就沒了。
    她心底並無多少同情,隻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淡漠,以及一絲……為嬿嬿升起又被強行按下的警惕。
    罷了。
    齊芷怡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隻剩下慣常的清冷。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皇後娘娘穩坐中宮,太子地位尚固。而她不過是個空有美貌、空耗年華,一病便是半載,連侍寢都勉強的四品婕妤罷了。
    “傾翎。”
    她重新拿起銀簽,戳起一顆蓮子,聲音帶著一絲倦意和……近乎任性的嬌氣。
    “這蓮子不夠甜。讓小廚房再送一碟蜜漬梅子來,要冰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