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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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小說裏寫的那個結局……”張花朵的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身旁沉默的父親張風帆。
小說《二十七夜》結尾,考古隊長在絕望中獨自走向風雪彌漫的荒原,帶著對隊友的無限愧疚和對真相的執著,身影最終被暴風雪吞噬——那是一種充滿文學性的悲壯謝幕。
“小說嘛,”張風帆終於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那是藝術創作,怎麽處理都行。無非……是眾多猜測中的一種罷了。”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眼底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荒涼。顯然,關於父親的結局,他自己在漫長的歲月裏,早已在腦海中推演過無數種可能,最終都化作了這聲沉重的、認命般的歎息。
“唉,這陳年舊事啊……”站在一旁的毛鴻賓也幽幽歎了口氣,語氣複雜難辨,“有時候想想,真像老高說的,那些東西沒挖出來是福氣。甚至……我那天看完劇本,心裏頭還冒出個更……更那啥的念頭。”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聲音壓得更低,“你說,要是真就死在墓道裏頭,對那些考古的人來說……未必不是一種……好的歸宿?”
“什麽?!”張花朵猛地轉頭看向毛鴻賓,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叫什麽話?!
“就像你爺爺……”張風帆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肺裏積壓了半生的濁氣都置換出去。他望著遠處,眼神空洞而遙遠,“這事,我從來沒跟任何人細說過。但每次站在這片土地上……我好像……能摸到一點他當時的心境……他可能……真的……”
“爸!”張花朵再也忍不住了,“您能不能別總是說一半留一半?!繞來繞去,您到底想說什麽?爺爺他……他到底是怎麽想的?!”她討厭這種被蒙在鼓裏的感覺,討厭這種被曆史陰影籠罩卻看不清輪廓的窒息感。
張風帆被女兒的質問拉回了神。他看了了看張花朵,又看了看身邊沉默的黨向榮、毛鴻賓這些老夥計,仿佛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抿了抿幹澀的嘴唇,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得如同從地底傳來:
“劇本裏……不是寫了嗎?考古隊長日夜被悔恨啃噬,他覺得如果當時自己在場,或許就能阻止悲劇發生。一邊是命懸一線的親生兒子,一邊是生死未卜的隊友……他無論怎麽選,心都被撕成了兩半。最後,他回來了,麵對的卻是徹底的絕望和無法挽回的結局……那種無力感,能摧毀一切。”
“這個……我能理解。”張花朵想起劇本中那個角色深入骨髓的痛苦,點了點頭。
“所以,”張風帆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而痛苦,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後來回到車葉縣,也許……根本就不是來找什麽墓道口的。”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裏擠出來,帶著血淋淋的重量:
“他可能是……回來找死的。”
“什麽?!”張花朵如遭雷擊,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牙齒都在咯咯作響,“您……您說什麽?!怎麽可能?!這……這怎麽能怪他啊?!”她無法接受!爺爺張文強,那個在資料中堅毅沉穩的考古隊長,怎麽可能選擇如此決絕的方式?!
“唉……”一聲蒼老的歎息響起,黨向榮枯瘦的手微微發抖,渾濁的眼底泛起水光,接過了這個沉重的話題,為那段被歲月塵封的悲劇作證:
“張隊……他後來再回來,整個人都變了。沉默得像塊石頭,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就住在當年考古隊那破屋裏,天不亮就扛著工具出去,在荒坡上一寸一寸地挖,天黑透了才回來……眼神空洞洞的,像丟了魂。”老人的聲音哽咽了一下,“那會兒,上麵派了好幾撥人來調查,查了一年多,啥線索也沒找到。張隊回燕北後,聽說日子也不好過,寫不完的材料,問不完的話,像座山一樣壓著他……”
“古墓出事後的第三年,”黨向榮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不堪回首的沉重,“他又來了。還是說要找墓道口。我陪著他,看著他像具行屍走肉一樣在那片山坡上轉悠……住了大概半個月吧。有一天早上,他沒像往常一樣出門。我等到中午,覺得不對勁,出去找……後來,是在荒坡另一邊……那個老鷹嘴的懸崖下麵……找到他的。”
老人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找到他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後了……人……人還有一口氣,但……渾身骨頭不知道斷了多少……抬到醫院,又連夜轉去燕北的大醫院……終究……還是沒救回來……”
死寂。隻有山風嗚咽著掠過荒草。
黨向榮抬起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把眼睛:“後來……組織上給的結論……是……抑鬱而終。”
“而終……”張花朵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終於明白了父親張風帆為何對這段往事諱莫如深!張文強不肯活下去,那深入骨髓的愧疚感,不僅是對失蹤隊友的,更是對自己在兒子生命垂危時“臨陣脫逃”的自我審判!他將兒子的病危與隊友的失蹤,都背負在了自己身上,最終選擇了以最慘烈的方式,在這片吞噬了他隊友也吞噬了他所有希望的土地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完成了一場自我放逐的終極懲罰!
那麽……作為那個被父親“選擇”了的孩子——張風帆呢?當年那個躺在醫院裏與闌尾炎生死搏鬥的少年,在病愈後,得知父親竟是因為無法承受“選擇救他而放棄隊友”帶來的巨大愧疚感而自殺……他該如何自處?那份沉甸甸的、用父親生命換來的“被選擇”,究竟是幸運,還是……一場更殘酷的詛咒?
一股徹骨的寒意席卷了張花朵。她猛地看向父親張風帆。
他依舊沉默地站在那裏,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棵曆經風霜卻不肯倒下的老樹。山風吹亂了他灰白的鬢發,露出他緊繃的下頜線。陽光落在他臉上,卻照不進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那裏麵,翻湧著張花朵從未見過的、濃得化不開的痛苦、怨恨、茫然……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無法言說的孤獨。
是的。恨。
張花朵讀懂了。
她的父親張風帆,那個用電影講述無數悲歡離合的男人,在心底深處,或許一直……恨著他自己的父親。恨他選擇了死亡,恨他將這份無法承受的重擔,永遠地留給了活著的兒子。
那叢由張風帆親手種下的、在風中搖曳的綠植,此刻在張花朵眼中,不再僅僅是祭奠的象征。它更像一個無聲的詰問,紮根在這片浸透了鮮血與悔恨的土地上,向著沉默的天空,向著殘酷的歲月,發出著無人能解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