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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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地閑聊,王明忠和黨向榮的話題不可避免地滑向了那個最沉重的地方——腳下這處名為“老鷹嘴”的懸崖,正是張文強當年縱身一躍的所在。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拚湊著那段令人窒息的往事,聲音在空曠的崖頂被風吹得有些破碎,卻字字清晰地鑽進張花朵的耳朵裏,讓她後背一陣陣發涼,手臂上剛消下去的雞皮疙瘩又密密麻麻地冒了出來。
“出事之後,張隊長……唉,隔三差五就來。”黨向榮的聲音帶著歲月的沙啞,“一開始,還有考古隊和燕北文物局的人陪著,馬援朝副局長也帶著他兒子馬國華來過一次……後來,就隻剩他自己了。”
“可不是嘛!”王明忠接口道,語氣唏噓,“頭幾次,還有村裏人陪著,怕他想不開。後來……他就跟丟了魂似的,一個人在荒坡上轉悠,敲敲這,打打那,嘴裏念念叨叨,眼神直勾勾的……看著怪瘮人的。大家夥兒心裏也發毛,不敢跟太近。”
“後來呢?”張花朵的聲音有些發緊。
“後來啊,”王明忠歎了口氣,“有個姓劉的村民,叫劉富國,當年就是考古隊的向導,路熟。他看著張隊長一個人不吃不喝不睡覺地熬著,實在不忍心,就主動跟著他,給他送點幹糧和水,晚上也遠遠守著……唉,誰知道……”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是他發現他跳下去的?”張花朵問道。
王明忠點頭:“是,是劉富國發現的!他當時喊破了嗓子,連滾帶爬跑回村裏報信,帶著人下去救……可惜……唉!”
“這人……現在還在車葉縣嗎?”張花朵追問,心裏隱隱覺得這個“劉富國”的名字似乎在哪裏聽過,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走了。”王明忠的語氣帶著遺憾,“張隊長走了之後,他……他心裏也過不去那個坎兒,總念叨著要是自己再多守幾天,看得再緊點,興許就不會……後來,他就說這地方待不下去了,傷心得緊,收拾包袱去南方打工了。”
“那……後來他回來過嗎?”張花朵追問。
“沒有吧?”王明忠努力回憶著,“我記得他老娘過世,他都沒回來奔喪,就托人捎回來十幾萬塊錢。聽說在南方混得不錯,家裏老房子都推了蓋了三層小洋樓,挺氣派的。”
“他家裏還有別人?”
“有個弟弟,叫劉富家。”王明忠撇撇嘴,露出幾分不屑,“這弟弟可不像他哥,從小就不學好,中學沒念完就瞎混,遊手好閑,全指著他哥寄錢回來過日子。去年突發腦梗,半邊身子癱了,現在在縣裏的養老院躺著呢。”
聽著這些被歲月衝淡、卻又因那座大墓而糾纏不清的人生軌跡,張花朵陷入了沉默。
一座深埋地下的古墓,如同投入命運長河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竟在五十年後,依然牽動著如此多人的悲歡離合,或顯赫,或卑微,或壯烈,或淒涼。那本小說,縱然虛構了無數情節,但那些為理想獻身的考古隊員,那些古道熱腸的村民……他們的熱血與真誠,終究是以另一種方式,呈現給了世人。
張風帆一行人回到崖頂,短暫的休整讓張花朵稍微緩過勁兒來。然而,這份輕鬆還沒持續三秒,手機就“叮”地一聲,吉小良當著她的麵發來的“緊急指令”——一份張風帆剛剛口述、洋洋灑灑、充滿即興靈感的“外景拍攝需求清單”。張花朵看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要求,眼前又是一黑,一股想要撓牆的衝動直衝腦門!
可這是老爸!是那個精力旺盛到變態的張大導演!她隻能默默地把這口“血”咽回肚子裏,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知道了,回去就弄。”反正,回到燕北再熬夜吧。
原本還惦記著晚上再嚐嚐黨嬸那令人魂牽夢繞的家常手藝,結果張風帆仿佛靈感耗盡的永動機突然熄了火,大手一揮:“收工!回燕北!”這突如其來的指令,是讓吉小良差點原地爆炸,又是一通手忙腳亂的緊急訂票、協調車輛,終於在周日淩晨,將這支疲憊不堪的“勘景小分隊”塞進了飛往燕北的航班。
萬幸的是,這一次,張風帆沒有再上演“辦公室行軍床”的戲碼,而是帶著張花朵一起回了郊區的別墅。
車子駛入寂靜的庭院時,張花朵幾乎要感動落淚。然而,臨下車前,張風帆還是沒忘記“貼心”地叮囑一句:“花朵啊,那些外景需求……周一開會前,務必整理好發我郵箱。”語氣輕鬆得仿佛隻是讓她去買杯咖啡。
張花朵幾乎是咬著後槽牙擠出一個“好”字,才得以拖著灌了鉛的雙腿,逃也似的衝進自己的房間。
房門“哢噠”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麵的一切。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隨即,她像是想起了什麽極其重要的事情,迅速從貼身的口袋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串從不離身的朱砂手串。
房間裏隻開了一盞昏暗的床頭燈。橘黃色的光線下,那些品相極佳、色澤純正濃豔的朱砂珠子,以及幾顆小巧玲瓏、造型古樸卻異常精致的純金小象和葫蘆吊墜,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散發著一種曆經歲月沉澱、卻依然觸目驚心的華美。
她的手指,因為激動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寒意,而微微顫抖著。
王明忠的話,如同魔咒般在耳邊回響:
“……小半罐紅豔豔的珠子,跟朱砂一個色兒!還有……幾顆黃豆粒那麽大的小金疙瘩!”
“……不像是一個朝代的東西啊?倒像是……東拚西湊,攢出來的?”
金一川的話,也清晰地浮現:
“這朱砂珠……是我姥爺李建國,當年悄悄從車葉縣帶出來的唯一念想……”
冰冷的邏輯鏈條,在她疲憊卻異常清醒的腦海中,瞬間扣緊!
如果姥爺李建國能悄悄帶出朱砂珠……
那麽她手中這串品相如此完美、明顯是成套的朱砂金飾手串……它的來源,難道不是昭然若揭嗎?!
它極有可能,就是來自那座被深埋、被掩蓋了半個世紀的車葉大墓!是真正的、被掘出來的文物!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孤立無援的恐慌攫住了她。在這個寂靜的深夜裏,在她鬼使神差地、顫抖著手指,點開了那個她此刻最需要、也最不願麵對的聯係人——金一川。
她隻發了三個字,卻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每一個按鍵都重若千鈞:
【你在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