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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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一川幾乎是秒回,簡單的兩個字:【咋了?】
    張花朵的心髒像是被那亮光攥緊了,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微微顫抖。她深吸一口氣,【問你一個事情……你那個朱砂珠子,真的是你姥爺李建國當年從車葉縣悄悄帶出來的?】
    【是。】回複依舊快得像條件反射。緊接著,又一條信息追了過來,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和……討好?【怎麽了?手串又壞了?要不,我再給你修修?你別生氣哈,我帶你去修修。】他似乎認定了她是為手串的事不高興。
    看著這句透著笨拙關心的話,張花朵心頭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混亂。她用力閉了閉眼,仿佛要把腦中嗡嗡作響的雜音和那些沉重的畫麵——爺爺張文強在絕望中躍下懸崖的身影、王明忠描述的混雜朝代的器物、黨叔口中關於“爆炸物”的恐怖推測——統統壓下去。【不用了,回頭再說吧。】她匆匆回複,隻想結束這場讓她更加心亂如麻的對話。她需要靜一靜,理清這團亂麻,特別是……關於爺爺那決絕又充滿謎團的自殺。
    金一川卻似乎沒察覺到她言語裏的回避,信息再次跳出:【周一圍讀會,你在吧?】話題轉得飛快,帶著他特有的、不容拒絕的“頂流式”安排,【奢牌的那些禮物我給你帶過來?堆我那都落灰了。】
    【別別別!千萬別帶到工作室!】張花朵嚇得手指一抖,手機差點滑落。那些價值不菲的禮物,在此時此刻,在她剛剛接觸到大墓文物的冰冷真相後,顯得如此刺眼和不真實。她幾乎是本能地回複:【回頭我去你那裏挑就好了。】
    信息發出去,她才猛地愣住。像被自己的話燙了一下。怎麽回事?她不是已經認定金一川接近她是為了利用她拿到角色嗎?不是剛在車葉縣被曆史的沉重壓得喘不過氣嗎?為什麽在這個孤立無援、心亂如麻的深夜,她下意識想到的求助,或者說分享?分擔?對象,竟然是他?!
    屏幕那端,金一川似乎心情極好,立刻發來一個大大的、咧嘴大笑的表情包:【那真是太好了!】字裏行間都透著雀躍,【十大箱子東西!保管你挑花眼!隨便挑,隨便拿!要是都喜歡,都搬走也行!我都堆在苗苗那間空屋子裏了,快塞不下了!到時候咱倆一起拆箱子!女生不是最喜歡拆盲盒拆快遞了麽?快樂呀!】他甚至腦補了“快樂拆箱”的場景,語氣輕快得近乎囉嗦。
    看著這一連串充滿生活氣息、甚至帶著點孩子氣興奮的文字,張花朵緊繃的神經莫名地鬆了鬆,忍不住對著屏幕扁了扁嘴,心裏那根因為朱砂珠和家族秘密而繃緊的弦,似乎被這不合時宜的“煙火氣”輕輕撥動了一下,暫時驅散了籠罩心頭的緊張陰霾。然而,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將近五十個小時的連軸轉、長途奔波、精神衝擊……她的身體和意誌,早已被榨幹到了極限。
    【明天再說哈……】她手指沉重地打字,【我要躺一會兒了……】
    【現在?中午吧?】金一川發來一個困惑的問號表情。
    【我剛跟著張大導演從車葉縣回來……累癱了……先睡……】她幾乎是憑著最後一絲意誌力解釋完,手機便從無力滑落的手中掉在枕邊。她甚至顧不上脫掉沾滿塵土的外套和鞋子,更別提洗漱,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直挺挺地倒進柔軟的被褥裏,隻想立刻沉入無夢的黑暗。
    然而,大腦卻不肯輕易放過她。身體陷入沉睡的泥沼,意識卻在混沌的邊界浮沉。那些沉睡在小說裏、如今卻仿佛有了真實血肉的人物,掙脫了文字的束縛,一個接一個地在她緊閉的眼瞼後鮮活地晃動起來。
    是車葉縣那片黃沙漫卷的荒坡。
    一群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穿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洗得發白的工裝,臉上洋溢著純粹的熱情和探險的興奮。他們大聲說笑著,互相拍打著肩膀,聲音在空曠的黃土坡上回蕩。
    “繩子係緊點!你可給我拽住了!”一個聲音洪亮地喊道。
    “放心吧隊長!你小心點!下麵黑!”另一個年輕人回應著,用力將一根粗糲的麻繩在自己腰上纏了幾圈,另一端緊緊攥在同伴手中。
    被稱作隊長的年輕身影,腰纏繩索,毫不猶豫地走向那個剛剛被清理出來的、深不見底的黝黑坑洞邊緣。他回頭,朝同伴們露出一個爽朗又無畏的笑容,然後,在同伴們關切又緊張的目光注視下,抓著繩索,身影一點點沉入那吞噬光線的黑暗之中……
    場景切換。
    幽深、壓抑的墓道深處。空氣渾濁,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陳年腐朽的氣息。幾盞老式的煤油燈和晃動的火把,是這片死寂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將幾個年輕人專注而緊張的臉龐映照得忽明忽暗,在墓壁上投下巨大搖曳的鬼影。
    “快來看這個!”一個蹲在角落的年輕人壓低聲音,帶著發現寶藏的激動,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個從浮土中扒出的、毫不起眼的黑色小陶罐。他拂去表麵的塵土,手指有些顫抖地打開罐蓋。
    旁邊戴著厚厚眼鏡的人立刻湊了過來,鏡片後的眼睛在火光下閃爍著專注的光芒:“這麽多朱砂珠子?品相……太好了!簡直像新的一樣!”
    “是啊,”捧罐子的年輕人語氣帶著困惑,“古書上說,朱砂做成珠子主要是為了便於運輸儲存……大量出現在墓裏,盛放在陶罐裏……這不合常理啊!按規製,這種大墓應該用更昂貴的水銀才對……”
    “會不會……”另一個舉著火把身形健碩的年輕人沉吟片刻道,“是碾碎了做顏料?用來描繪墓室壁畫的?”
    三人不由自主地靠得更近,三顆腦袋幾乎抵在一起,三雙眼睛死死盯著罐中那紅得刺目、在火光下仿佛有生命般流動的朱砂珠子,試圖從這詭異的陪葬品中解讀出被時光掩埋的秘密。火光在他們專注的臉上跳躍,也映照著陶罐幽深的內部……
    突然!
    不知是誰的手肘無意間撞到了什麽,又或是緊繃的神經導致了一絲疏忽——
    “哐當!”
    那支被健碩年輕人舉在手中的火把,竟毫無預兆地脫手滑落!燃燒的火焰如同一條扭動的毒蛇,猛地砸在幹燥的、鋪滿千年浮塵和朽木碎片的地麵上!
    “呼——!”
    火焰瞬間爆燃!幹燥的有機物和彌漫在空氣中的可燃塵埃,如同最完美的助燃劑!火舌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來,貪婪地舔舐著墓室中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木質的棺槨殘骸、腐朽的織物碎片……頃刻間被點燃!濃煙滾滾,帶著刺鼻的焦糊味,瞬間充斥了整個狹窄的墓道!
    “小心!快退!”驚呼聲被爆燃的劈啪聲和濃煙嗆得變了調!
    三個年輕人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驚呆了!火光映照著他們瞬間變得驚恐萬狀的臉龐!他們本能地想後退,想逃離這片瞬間化作煉獄的空間!
    而此刻,站在“旁觀者”位置的張花朵,靈魂仿佛被釘在了原地!
    她清晰地“看”到了這一切!看到了火把的墜落,看到了火焰的爆燃,看到了那三個年輕生命臉上瞬間被恐懼吞噬的絕望!
    “跑啊!快跑!離開那裏!”她在心底發出撕心裂肺的呐喊!
    可是,她的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一絲聲音!她的身體如同被澆築在冰冷的大墓中,沉重得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她隻能眼睜睜地、無比清晰地“看”著!看著那跳躍的、越來越猛烈的火焰,像來自地獄的惡鬼,獰笑著撲向那三個鮮活的身影,將他們逐漸吞噬在翻滾的濃煙與灼熱的火海之中……
    “呃——!”一聲壓抑的、充滿痛苦和絕望的嗚咽,終於衝破夢魘的封鎖,從張花朵緊咬的牙關中逸出。她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渾身被冷汗浸透,劇烈地喘息著,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如同剛剛經曆了一場真實的逃亡。
    窗外,燕北的夜色深沉,而夢中的火光與濃煙,仿佛還在視網膜上灼燒、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