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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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陽,宛城。
袁術憤然離席,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屏風之後,隻留下滿殿死寂的文武和一片狼藉的地麵。那被拂落的筆架滾落台階,玉質的筆杆碎裂開來,在空曠的大殿中發出刺耳的回響,仿佛預示著某種不祥。
閻象僵立在原地,望著袁術消失的方向,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他花白的胡須微微顫抖,渾濁的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絕望與悲涼。大殿內無人敢言,那些方才還附和著他勸阻袁術的臣子們,此刻都深深地低著頭,恨不得將自己縮進地縫裏。閻象環視一周,目光掃過一張張或惶恐、或麻木、或暗自慶幸的臉,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嗬……”一聲低沉而苦澀的長歎,終於從他喉間逸出。這歎息聲在寂靜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豎子不足與謀!豎子不足與謀啊!”他喃喃自語,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刀,清晰地傳入離他最近的幾位大臣耳中。那是對袁術最徹底的否定,也是對眼前這荒唐朝堂最深沉的絕望。
閻象猛地一甩寬大的袍袖,動作決絕,帶著一種文人最後的孤憤與傲骨。他不再看任何人,挺直了因年邁而微駝的脊背,步履蹣跚卻又異常堅定地,一步步向殿外走去。那背影,在空曠華麗的宮殿映襯下,顯得無比蕭索和悲壯。
行至大殿門檻處,他腳步微頓,並未回頭,隻是用那蒼老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對著空曠的大殿,也仿佛是對著殿中所有沉默的“從龍之臣”們,擲地有聲地留下最後一句警告:
“陛下若執意出兵,成則罷了!若不成……”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壞的可不隻是陛下的基業!還有——諸公的項上頭顱!”
話音落下,他再不遲疑,一步跨過高高的門檻,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刺目的秋陽之中。那最後一句,如同冰冷的詛咒,又如同泣血的預言,沉甸甸地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頭,讓殿內的空氣瞬間又凝固了幾分。幾個膽小的官員甚至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
閻象的離去,像抽走了大殿裏最後一絲敢於直言的勇氣。短暫的死寂後,嗡嗡的低語聲開始蔓延。
楊弘臉色鐵青,他同樣看到了巨大的危險。作為最早積極推動袁術稱帝的核心謀臣之一,他比閻象更清楚袁術的剛愎和眼下局勢的脆弱。他出言勸阻,絕非心向漢室,純粹是出於對仲氏政權存續的務實考量。閻象的決裂,讓他心頭蒙上更重的陰影。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思緒,對著禦座方向象征性地拱了拱手,聲音幹澀:“陛下……聖心獨斷,臣……告退。”說罷,也轉身快步離去,步履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倉皇。他需要立刻找張勳、橋蕤等手握兵權的“自己人”通個氣,更要緊的是,得趕緊想想退路——萬一閻象的預言成真了呢?
楊弘一走,主戰派立刻活躍起來。以紀靈為首的武將們臉上難掩興奮之色,仿佛沛國的土地已是囊中之物。而文臣中,那些急於在新朝立功、或本就依附於主戰派勢力的官員,如李豐、梁剛等人,則紛紛圍攏上前,開始低聲議論,言語間充滿了對閻象“迂腐怯懦”的不屑和對即將到來的“開疆拓土”的憧憬。
“閻主簿老邁昏聵,豈知陛下雄才大略!”
“正是!孔伷已是風中殘燭,此時不取,更待何時?”
“紀將軍兵鋒所指,沛國必望風披靡!”
“待陛下取了沛國,根基穩固,何懼曹操、劉表之流?”
這些聲音在殿中回蕩,與先前閻象的悲鳴形成鮮明而諷刺的對比。一場關乎國運的決策,就在這浮躁的喧囂與深沉的絕望交織中,落下了帷幕——或者說,走向了失控的起點。
殿外,宮闕深處。
袁術攥著那方溫潤卻沉重的傳國玉璽,在空曠的回廊中疾走。閻象最後那句“諸公的項上頭顱”如同跗骨之蛆,不斷在他耳邊回響,激得他怒火更熾,心緒也更加煩亂。他猛地停下腳步,對著身邊侍立、大氣不敢出的宦官嘶吼道:
“傳旨!即刻飛馬傳旨汝南!命紀靈、雷薄二將,整軍備戰!待朕……待朕思慮周詳,旨意一到,即刻揮師北上,直取沛國!不得有誤!”
“喏……”宦官嚇得渾身一顫,慌忙領命,連滾爬爬地跑去傳令。
袁術看著宦官倉皇的背影,心中的鬱結之氣稍稍發泄,但隨即又被更深的不安攫住。他低頭看著手中的玉璽,那“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篆文在光線下流轉,卻再也帶不來最初的狂喜和篤定。他需要一些東西來填補內心的空洞和證明自己的“天命”。
“擺駕後宮!”他煩躁地一揮手,轉身向更深的宮苑走去,試圖在那溫柔鄉和更加狂熱的奉承中,暫時忘卻這令人窒息的現實和那不詳的預言。唯有緊握玉璽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顯得異常蒼白。
郯縣,州牧府。
陶謙撚動佛珠的手指停頓了許久,才緩緩放下糜竺派人快馬送回的書信。信中詳細描述了勞軍的盛況、劉彥的沉穩態度以及其婉拒赴郯的托詞。
“劉德然……果然未曾前來。”陶謙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了然,“其心……仍在豫州沛國啊。”
下首的陳登接口道:“主公明鑒。劉彥新遭挫折,雖主力尚存,然其心氣未泄,反更添警惕。他不來郯縣,一則是急於回青州整軍,穩固後方;二則,恐怕也是對我徐州……並非全然放心。糜別駕此行,雖厚禮示好,穩住了局麵,然兩家之盟,經此豫州一役,隻怕……”
陶謙擺了擺手,止住了陳登的話:“元龍不必多言。老夫省得。曹孟德在側,如虎狼窺伺。青州劉玄德,縱有折損,亦非池中之物。眼下……維持現狀,不生波瀾,便是上策。傳令下去,劉彥大軍過境,沿途務必供給無缺,禮數周全,直至其安然離開徐州地界。萬不可……授人以柄。”
“諾。”陳登應下,心中卻暗歎:這脆弱的平衡,又能維持多久呢?沛國那顆釘子,終究是最大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