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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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門前的石獅在秋陽下投出斜長的影子,劉備溫熱的手掌在劉彥肩頭重重一按,那寬厚仁和的聲音裏帶著關切,與一絲更深沉的考量:“德然,一路辛苦。先去宮中見駕吧。陛下與太後,想必也盼著你平安歸來。禮不可廢。” 他目光掃過劉彥身後風塵仆仆的眾人,“諸位也同去,待麵聖謝恩後,各自歸家,好好梳洗歇息一番。待戌時初刻,再回此處,為爾等接風洗塵,不醉不歸!”
此言一出,劉彥身後原本因入城儀仗而提振起來的氣氛,瞬間凝滯了幾分。
郭嘉臉上的憊懶笑容微微一僵,隨即化為一抹更深、更難以捉摸的玩味,他輕輕“嘖”了一聲,羽扇也不搖了,隻用扇骨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自己掌心。
年少的諸葛亮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清澈的眼眸中掠過一絲憂慮,他下意識地看向身前的劉彥。趙雲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握緊,薄唇抿成一條直線。典韋更是直接瞪圓了銅鈴大眼,虯髯戟張,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若非場合不對,怕是要吼出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心照不宣的複雜,聚焦在劉彥挺拔卻略顯僵硬的背影上。
自渤海大戰袁紹一戰凱旋後,未央宮丹墀之下那令人窒息的羞辱,如同冰冷的毒刺,深深紮在在場每一個親曆者的心頭。青州砥柱、智計無雙的驃騎將軍,立下扭轉乾坤的不世之功,換來的,卻是龍椅上那個少年天子輕飄飄一句“加食邑二百戶”。
萬戶侯?那早已是過去。這二百戶,如同打發叫花子,更是赤裸裸的、刻在臉上的羞辱!當時殿中死寂,空氣都仿佛凝固成冰。
若非劉備退朝私下裏去見皇帝,立刻出列,以謙卑的姿態向皇帝認罪,將所有的責任攬下,又言辭懇切地為劉彥請功,才勉強了斷此事。事後,劉備也隻當是小皇帝劉辯日漸年長,急於收攏權力,故而借打壓功勳卓著的劉彥來立威。劉備為此還私下寬慰劉彥許久。
隻有劉彥和極少數心腹,才真正知曉那二百戶食邑背後,是劉辯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以及深藏其中的、被冒犯的滔天怒火——他撞破了母後何氏與這位皇叔之間,那絕不能見光的情愫。那是足以焚毀一切的秘密。
此刻,又要去麵對那對母子?去那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的宮殿?
劉彥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了。抗拒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他幾乎能想象到劉辯那看似平靜,實則充滿恨意的目光,能感受到何太後那隱藏在珠簾鳳冠後的複雜——有關切,有思念,更有無法言說的驚懼與幽怨。
然而,劉備的手依舊穩穩地按在他的肩上,帶著兄長的關切。拒絕?理由呢?難道能對大哥說,自己與當朝太後有私情,已被皇帝窺破,故而不願相見?
不能。
一絲苦澀在舌尖蔓延開。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波瀾已被強行壓下,隻餘下一片深潭般的平靜。他轉過身,對著劉備,微微躬身,聲音聽不出絲毫異樣:“兄長思慮周全,小弟遵命。”
他又看向身後神色各異的眾人,聲音沉穩:“諸位,且隨我入宮麵聖。”
“喏。” 眾人應聲,但那份沉重並未散去。
簡雍在一旁看著,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終究還是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他上前一步,低聲道:“軍師,儀仗已備好,就在府外。”
一行人沉默地跟隨簡雍走出府門。果然,一輛裝飾著青州牧屬官儀製的馬車和數十騎護衛已在等候。馬車的簾子垂著,隔絕了外麵的秋陽,也隔絕了那短暫的、屬於兄弟重逢的暖意。
登上馬車,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轔轔聲響。車廂內空間寬敞,但氣氛卻異常沉悶。郭嘉斜倚在軟墊上,閉著眼,仿佛在養神,嘴角卻依舊掛著那抹若有若無的譏誚。
“嗬……”劉彥的喉間溢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嘲。權力,情孽,交織成一張掙不脫的網。他此番征戰歸來,損兵折將,豫州隻落得個兩敗俱傷、留兵固守飛地的局麵,遠非渤海大捷可比。不知這一次,那位對他恨之入骨的少年天子,又會想出什麽新的“恩賞”來羞辱於他?是當庭嗬斥他“勞而無功”?還是幹脆尋個由頭申飭一番?
馬車駛過繁華的街市,百姓的喧囂隔著車壁傳來,更顯得車廂內的死寂。離那座象征著無上權力也象征著無盡麻煩的宮城,越來越近了。
車輪終於停下。
“軍師,到了。” 車外傳來簡雍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劉彥緩緩睜開眼。透過車簾的縫隙,已能看到前方巍峨聳立的宮牆,那朱紅的高牆在秋日午後的陽光下,紅得刺眼,如同凝固的血。巨大的宮門緊閉著,隻留下供車馬通行的側門,門洞深邃幽暗,像一頭巨獸張開的嘴。
“下車吧。” 劉彥的聲音平靜無波,率先掀開車簾,走了下去。
秋風吹過宮門前寬闊的廣場,帶著一股特有的、屬於深宮的肅殺和涼意。高大的宮牆投下巨大的陰影,將眾人籠罩其中。抬頭望去,那飛簷鬥拱的宮殿群在湛藍的天空下沉默矗立。
郭嘉、諸葛亮、趙雲、典韋等人依次下車,站在劉彥身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前方那道緊閉的側門,以及門旁肅立的、盔甲鮮明的宮廷禁衛。那些禁衛的眼神冷漠而銳利,如同鷹隼般掃視著他們這群剛從戰場歸來的“功勳之臣”。
簡雍快步走到宮門禁衛統領處,遞上名刺和符節,低聲交涉著。
等待。
時間仿佛被這宮牆的陰影拖慢了腳步。空氣凝重得如同灌了鉛。
一隻烏鴉“呱”地一聲,從不遠處的宮簷上飛起,黑色的身影掠過那片刺目的紅牆和碧藍的天空,叫聲在空曠的廣場上顯得格外淒厲。
劉彥負手而立,玄色的衣袍在風中微微拂動。他仰頭望著那高聳的宮闕,陽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也照亮了他眼底深處那一抹難以言喻的疲憊與冷冽。
宮門,就在眼前。門後,是九五之尊的雷霆,是傾國佳人的幽怨,是懸在頭頂不知何時會落下的利劍。
他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深宮寒意的秋風灌入肺腑。
該來的,終究躲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