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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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門側開,幽深的甬道仿佛巨獸咽喉。簡雍持節在前,劉彥緊隨其後,郭嘉、諸葛亮、趙雲、典韋等默然魚貫而入。甬道兩側高牆夾峙,秋陽僅能吝嗇地灑下幾縷慘白的光線,空氣裏彌漫著陳年木料、塵土與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權力核心的冰冷氣息。腳步聲在青石板上回蕩,清晰得令人心悸。
    穿過漫長的甬道,眼前豁然開朗。巍峨的未央宮前殿廣場在秋日晴空下鋪展開來,白玉丹陛反射著刺目的光。然而,預想中需要通傳等待的場麵並未出現。
    就在丹陛之下,龍旗儀仗森然羅列!
    當先一人,身著玄色十二章紋袞服,頭戴十二旒白玉珠冠,麵容尚帶少年稚氣,卻已努力繃出帝王威儀,正是天子劉辯!他竟親率文武百官,立於殿前相迎!
    更讓劉彥心頭劇震的是,劉辯身側半步之後,那鳳冠霞帔、儀態萬方,眉目間蘊著驚心動魄風韻的,正是太後何氏!
    空氣仿佛凝固了。青州眾人呼吸皆是一窒,連最沉穩的賈詡,眼中也掠過一絲真正的驚愕。皇帝與太後聯袂出迎?這是何等的“殊榮”?與上次渤海凱旋後丹墀之下的冷遇羞辱,簡直是雲泥之別!
    劉彥目光飛快地掠過那張曾令他魂牽夢縈、此刻卻如烈火灼心的玉容,強行壓下翻湧的心緒,視線迅速垂落於天子足前三尺之地。他深吸一口氣,撩起衣袍,就要率領眾人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禮。
    “皇叔且慢!”
    劉辯清朗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熱情響起,他竟不等劉彥膝蓋著地,便已快步從丹陛上走了下來!動作之快,讓身後侍立的張讓等宦官都差點沒跟上。
    少年天子幾步搶到劉彥麵前,在劉彥愕然的目光中,伸出雙手,穩穩地、甚至帶著一絲不容抗拒的力道,扶住了劉彥下拜的雙臂!
    “皇叔遠征豫州,為國除逆,勞苦功高!朕心甚慰,豈敢再受皇叔如此大禮!” 劉辯的聲音清亮,帶著真摯的笑意,回蕩在寂靜的廣場上。他雙手傳來的力道很足,甚至讓劉彥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指關節的用力。
    劉彥抬起頭,正對上劉辯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少年天子的臉上洋溢著毫無陰霾的笑容,眼神熱烈,帶著毫不掩飾的親近與崇敬,仿佛真的是見到了一位立下蓋世奇功、令他無比敬仰的叔父。
    “陛下……”劉彥喉頭微動,一時間竟有些語塞。這熱情太過洶湧,太過完美,完美得……令人心底發寒。他清晰地記得上次渤海歸來,丹墀之上那雙藏在平靜表麵下、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的怨毒目光。那根刺,怎麽可能憑空消失?
    “皇叔不必多言!”劉辯笑容燦爛,手上力道未鬆,反而順勢拉起劉彥的手腕,親昵地挽住他的臂彎,“此戰雖未竟全功,然皇叔以寡敵眾,血戰經旬,重創孔伷根本,使其如風中殘燭,沛國精華盡喪!更在敵境為我大漢立下根基!此等功勳,足以彪炳史冊!朕與母後,聞皇叔凱旋,喜不自勝,特率百官親迎,以彰皇叔之功,慰皇叔之勞!”
    他一邊說著,一邊拉著劉彥,轉身麵向丹陛之上的何太後與文武百官,朗聲道:“眾卿!驃騎將軍、青州牧劉彥,臨危受命,率軍入豫,力抗逆賊孔伷十萬之眾!浴血奮戰,雖未竟全功,然重創敵酋,揚我大漢天威!實乃社稷之肱骨,朕之股肱!今日凱旋,當賀!”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恭賀驃騎將軍凱旋!” 山呼萬歲與稱頌之聲頓時響徹雲霄,聲浪滾滾,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在這震天的聲浪中,劉彥被劉辯親熱地挽著手臂,一步步走向丹陛。他眼角的餘光,不可避免地掃到了台階之上,那位珠翠環繞、風華絕代的何太後。
    何氏靜靜地立在那裏,鳳冠垂下的珠簾微微晃動,遮住了她大半容顏。但劉彥依舊能感覺到那兩道穿透珠簾、緊緊鎖在他身上的目光。那目光裏有關切,有隱忍的激動,有深藏的幽怨,更有一種幾乎要溢出來的、混雜著恐懼與擔憂的複雜情愫。她的雙手交疊於身前,指節卻因用力而顯得有些發白。
    劉彥心頭猛地一抽,如同被無形的針狠狠刺了一下。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腳下冰冷的玉階和身旁這位熱情得過分的少年天子身上。每一步都踏得無比沉重。
    踏上丹陛,劉辯終於鬆開了手,但依舊緊挨著劉彥站立。何太後的目光似乎更加灼熱了。劉彥垂首,對著何太後方向,以無可挑剔的臣子之禮深深一揖:“臣劉彥,叩見太後!太後長樂無極!”
    他的聲音平穩低沉,刻意保持著距離。
    何太後藏在寬大袖袍中的手,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端和:“皇叔……平身。皇叔為國征戰,勞苦功高,平安歸來,哀家……與皇帝,皆心甚慰。” 那“平安歸來”四字,微不可察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謝太後。” 劉彥依言起身,目光依舊低垂,落在丹陛光潔冰冷的玉石地麵上。
    劉辯仿佛沒有察覺到這微妙的疏離,依舊興致高昂。他引著劉彥,麵向文武百官,開始了一場熱情洋溢的“慰問”。
    “皇叔!豫州戰事,朕雖得軍報,然紙上得來終覺淺!快與朕、與眾卿說說,那孔伷十萬之眾,是何等猖狂?皇叔與曹孟德如何運籌帷幄?又如何識破其詭計,於萬軍之中重創其軍?” 劉辯的問題一個接一個,語氣充滿好奇與讚歎,眼神亮晶晶的,像個急於聽英雄故事的少年。
    劉彥心中警鈴大作。這看似熱切的詢問,實則句句不離“十萬之眾”、“重創其軍”,刻意強調敵我懸殊,無形中弱化了未能一舉殲滅孔伷的“遺憾”,更將戰局膠著、兩敗俱傷的血腥慘烈,輕描淡寫地轉化為“重創”的功勳。這少年皇帝,在為他“揚名”,更是在為這場未竟全功的戰役定調子——有功無過!
    他麵上不動聲色,順著劉辯的話頭,用沉穩而略帶疲憊的聲音,簡略敘述了沛國要隘的激戰。
    “……臣等雖未能竟全功,梟孔伷之首獻於闕下,然賴陛下洪福,將士用命,終使其十萬之眾折損過半,沛國精華盡毀,其勢已如朽木,覆滅隻在旦夕之間。臣留雲長、公台並精兵一萬,扼守要衝,待陛下旨意,隨時可犁庭掃穴,為陛下除此逆賊。” 劉彥最後總結道,聲音帶著一絲沙啞的鏗鏘。
    “好!好一個犁庭掃穴!” 劉辯撫掌大笑,臉上滿是讚賞與興奮,“皇叔臨危不亂,調度有方,將士忠勇,浴血殺敵!此戰,揚我國威,震懾不臣!縱有小小挫折,亦無損皇叔赫赫之功!朕心甚慰!甚慰!”
    他轉向何太後,語氣輕快:“母後,您看,朕就說皇叔乃國之柱石,定能克敵製勝!”
    何太後隔著珠簾,目光複雜地看著侃侃而談兒子,又瞥了一眼始終垂目、恭敬卻疏離的劉彥,心中五味雜陳。她隻能微微頷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皇帝所言甚是。皇叔……勞苦功高。”
    劉辯得到母親肯定,更加意氣風發。他拉著劉彥,又親切地詢問了幾句將士傷亡、糧草補給等細節,劉彥皆謹慎作答。整個過程,劉辯始終笑容滿麵,態度熱絡得近乎親昵,仿佛上次丹墀之下的冰冷嫌隙從未存在過。
    然而,劉彥心中那根弦卻越繃越緊。這過分的熱情背後,是深不見底的寒潭。劉辯越是表現得毫無芥蒂,越證明他城府之深,圖謀之大。他刻意營造的這幅“君臣相得”、“叔侄情深”的畫麵,更像是一層精心編織的、隨時可能勒緊的羅網。
    時間在劉辯熱情的問詢和劉彥滴水不漏的應答中緩緩流逝。日影西斜,將巍峨宮殿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廣場上。
    終於,劉辯似乎盡興了。他拍了拍劉彥的手臂,語氣帶著關懷:“皇叔一路風塵,鞍馬勞頓,想必已是乏了。朕就不多留皇叔了。且先回府梳洗歇息,與家人團聚。今晚玄德皇叔在府中設宴為皇叔接風,朕就不去叨擾了。”
    他頓了頓,臉上笑容依舊燦爛,聲音卻清晰了幾分:“至於皇叔此番豫州之功,朕與母後、諸卿,定當細細議定,必有厚賞!斷不會如上次那般……輕慢了社稷功臣!”
    “上次那般輕慢”幾個字,他咬得格外清晰,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如蜻蜓點水般掠過劉彥的麵龐,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意,快得讓人幾乎以為是錯覺。
    劉彥心頭猛地一跳,麵上卻愈發恭敬,深深一揖:“陛下隆恩,臣愧不敢當!豫州戰事,未能竟全功,實乃臣統兵不力,豈敢奢求厚賞?唯願將士血汗,能稍慰陛下之心,臣便心滿意足。臣,告退。”
    “皇叔過謙了!去吧,好生歇息!” 劉辯笑著揮了揮手,姿態親昵。
    劉彥再次行禮,然後帶著身後始終沉默的文武,緩緩退下丹陛。轉身之際,他眼角的餘光最後一次掃過那珠簾之後的身影。何太後似乎微微向前傾了傾身,最終卻隻是無聲地端坐著,唯有那串垂落的珠簾,在夕陽餘暉下,反射著冰冷而迷離的光暈。
    沉重的宮門在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那金碧輝煌的宮殿和裏麵難以揣測的人心。夕陽將劉彥一行人的影子拉得極長,扭曲地投射在空曠冰冷的宮前廣場上,如同踏行於一片無形的血泊之中。
    走出宮門範圍,郭嘉才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羽扇再次搖動起來,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一場‘叔慈侄孝’的大戲!這位陛下,年紀不大,心思可深得很呐。這‘厚賞’二字,聽著怎麽比刀劍還叫人脊背發涼?”
    諸葛亮沉默不語,清澈的眼眸中映著天邊如血的殘陽,若有所思。趙雲和典韋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劉彥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那在暮色中更顯森嚴巍峨的宮牆,朱紅的顏色在夕陽下如同凝固的鮮血。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比秋風更冷的寒意。
    “走吧。” 他聲音平靜無波,率先走向等候的馬車,“回府。該來的,總會來。”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轔轔聲響,碾碎了宮城投下的巨大陰影,也碾碎了方才那場華麗表演的最後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