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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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的喧囂如同沸水,在廳堂的穹頂下翻騰、蒸煮。酒氣、肉香、豪邁的呼喝與粗獷的笑聲交織成一張無形的暖網,將整個上柱國府的前院牢牢罩住。劉備端坐主位,寬厚的臉上笑意融融,如同定海的神針,將這沸騰的歡宴穩穩鎮住。他頻頻舉杯,目光掃過麾下這群難得放縱的文武,最終總會落在那道玄色的身影上。
劉彥的身影在席間穿梭,麵上帶著無可挑剔的、應酬式的微笑,舉杯,致意,淺酌。一圈下來,他步履依舊沉穩,臉上雖有酒後的薄紅,眼神卻如同寒潭映月,深處不見絲毫迷離。
豫州沛國那片被血浸透的土地,關羽、陳宮與一萬孤軍的身影如同沉重的磐石壓在心口。南陽袁術那柄懸而未落的劍,劉表、孫堅環伺的虎視眈眈,曹孟德在潁川舔舐傷口時投來的目光……南方這盤錯綜複雜的棋局,步步殺機。未央宮前,少年天子劉辯那過分的熱情、燦爛笑容下深藏的寒芒,以及珠簾後那欲語還休、飽含驚懼與幽怨的目光……宮闈秘事如同跗骨之蛆,散發著陰冷的毒氣。而程昱那枯瘦手指劃破的迷霧,直指北境——冀州鄴城,袁本初那雙蟄伏在陰影裏、燃燒著刻骨仇恨的眼睛,正死死盯著青州,盯著他劉德然!渤海之敗的恥辱,如同毒蛇啃噬著那位四世三公的心,他豈會甘心?幽州劉虞扣留郭圖等人,與袁紹勢成水火;北平公孫瓚,這位性情如火的白馬將軍,更是袁紹必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一旦北地烽煙再起,青州將腹背受敵!
這些念頭,如同冰冷的鐵鏈,一圈圈纏繞上來,越收越緊,幾乎令人窒息。
一股尖銳的刺痛,毫無征兆地自額角深處炸開!劉彥端著酒樽的手指猛地一緊,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將那劇痛壓下。
他不動聲色地放下酒樽,對著身側正與郭嘉低語的賈詡微微頷首示意,隨即起身,悄然離席。玄色的衣袍拂過喧囂的席案邊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並未激起多少漣漪。隻有郭嘉慵懶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停頓了一瞬;諸葛亮清亮的眼眸裏閃過一絲憂慮;程昱在暗處微微蹙起了眉。
穿過回廊,喧囂聲浪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秋的夜風帶著凜冽的寒意,迎麵撲來,吹散了身上沾染的酒氣與暖意,也讓他額角那尖銳的刺痛稍稍緩解。
庭院深深,幾株高大的桂樹在夜風中簌簌作響,金黃的細小花朵散發出濃鬱的甜香,幾乎要蓋過前院的酒氣。
一輪清冷的孤月懸在中天,將澄澈如水的光華潑灑下來,照亮了青石板小徑,也照亮了院角一泓小小的池水。
劉彥走到池畔,負手而立。夜風掠過水麵,吹皺一池月華,也吹動他玄色的衣袂。他仰頭望著那輪孤月,清輝灑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照亮了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沉重。
“六七年前……”一個微不可聞的聲音從他緊抿的唇邊逸出,帶著一絲恍如隔世的飄渺,“涿郡樓桑樹下,兄長不過白身,我與雲長、翼德初聚,白手起家,兵不過數百,將不過數員……那時,前路茫茫如霧,強敵環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閉上眼,記憶中那些刀光劍影、絕處逢生的畫麵紛至遝來,“那時的難,是看得見的刀山火海。可那時…”他下意識地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肩,“似乎……反倒沒有如今這般……”
他猛地睜開眼,眸中映著寒月清輝,一片深沉的冰冷。如今呢?兄長已是坐擁青州、威震一方的大諸侯,一言一行皆牽動天下大勢。這位置越高,權力越大,隨之而來的便是萬丈深淵般的責任,與無處不在的凶險殺機!一步踏錯,非但自身粉身碎骨,更將連累整個青州基業、追隨多年的文武兄弟,乃至……他腦海中閃過貂蟬臨盆在即的腹部,寧兒天真的笑靨,蔡琰沉靜的眼眸……
“德然。”一個寬厚沉穩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如同暖流注入冰河,打破了這死寂的寒潭。
劉彥倏然轉身。
劉備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後幾步之遙。他並未穿著宴席上的華服,隻披了一件半舊的玄色外袍,手中端著兩盞溫熱的酒。月光灑在他寬厚的肩背上。
“大哥……”劉彥接過酒盞,溫熱的觸感透過瓷壁傳來,驅散了一絲指尖的冰涼。
劉備沒有立刻說話,隻是與他並肩而立,一同望向池水中那輪被夜風吹皺又複圓的冷月。庭院裏隻剩下桂樹在風中的輕響,和兩人細微的呼吸聲。
“萬不必如此。”劉備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一種撫平驚濤的力量,清晰地響在寂靜的庭院裏,“亦不可過於悲觀。”他側過頭,“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為兄雖不如德然智計深遠,運籌帷幄,但這個道理,為兄還是曉得的。”
他舉起手中的酒盞,輕輕碰了碰劉彥手中的杯子,發出一聲清脆的微響:“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我輩但求問心無愧,盡人事,聽天命。若天命在我,縱有千難萬險,亦不足為懼;若天意難違……”他頓了頓,語氣依舊平靜,“亦非人力所能強求。憂慮過甚,徒傷神思,反失從容。”
劉備的目光落在劉彥依舊緊鎖的眉頭上,抬手,寬厚溫暖的手掌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重重地拍了拍劉彥的肩膀。
“這些日子,”劉備的聲音放得更緩,帶著兄長的叮囑,“德然還是放鬆些好。弦繃得太緊,終有斷裂之時。千裏征塵方歸,血戰之疲未消,豈能再耗心神於無休止的憂思?”
他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目光似乎穿透了庭院,望向劉彥府邸的後宅方向:“細算起來,弟妹蟬兒也快生產了吧?大約……還有一月之期?”他看向劉彥,眼神裏是真切的關懷,“此乃天大的喜事!血脈延續,家門興旺。德然啊,這段時日,你隻須顧好家中便是。天大的事,有為兄在前頭頂著。讓蟬兒安心,讓未出世的孩兒安穩,這才是你此刻的頭等大事!”
劉備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帶著一種對未來的憧憬,仿佛暫時拋開了天下紛爭:“為兄等著看呢!若是男孩,必承繼德然之無雙智略,他日複興漢室,後繼有人!若是個女孩……”他眼中閃過貂蟬那傾國傾城的容貌,笑意更濃,“也定有汝夫妻之絕世姿容,必是這世間最耀眼的明珠。”他再次拍了拍劉彥的肩膀,語氣帶著一絲難得的促狹和深藏的焦急,“哪怕德然你不急,為兄這做大伯的,可是等得心焦了!”